主题
驯悍记
【剑与烤兔】
这是一次不知终点的追踪;这是一场决定他人生命运的试炼,他所面对的敌人空前强大。
——也许这一次,他会死!
从义贞村出发,先向西、再向南,四夜三日,就已到山东与安徽的交界之处。前一晚下过了雨,旷野上树低草茂,墨绿色的远山与天上隐隐的铅云相接,恍惚间,给人天倾地斜的错觉。官道上泥土湿润,一脚踩上去,无声无息,清爽舒适。
黄昏时分,骆九风眯起眼睛,打量着地上错综复杂的车辙。
唐璜与那寡妇姑嫂逃出义贞后,买了一辆马车赶路,一路上小心谨慎,多曾设下伪装误导。可是有什么用?骆九风年纪虽然不大,但有名师教授,早学过最好的追踪术。这一路追来,除了第一日伤重昏倒在中途之外,此后步步紧逼,他与他们相距,已经不到十里。
骆九风右手握剑——他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,有着笔直的腰腹,挺拔的肩背,永远高扬的头颅和犀利得令人无法对视的双眸——剑光一闪,他在自己的左臂上划了一记。皮肉陡然裂开,稍稍一顿,滚烫的鲜血才猛地涌出,淋漓滴下。
——痛!
骆九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伤口,血爬过皮肤时微微发痒,然后就是伤处一阵一阵火烧似的剧痛。他把这种疼痛一点不落地感觉出来,细细揣摩,记在心里。
他曾经在一招之内败于唐璜的一根竹筷下。那根竹筷从他的后心刺入,紧贴着他的肩胛骨,入肉四分,刺伤他的肺叶,劲力透出,甚至几乎令他的心脏停跳。
很痛。伴随着疼痛而来的,是让他整个灵魂为之震颤的恐惧和仇恨。骆九风看着手臂上的新伤,再一次让自己沉浸其中……
因为唐璜的逃走,关魔儿已经死在了狄天惊手里。对狄天惊来说,关魔儿是个疲沓无赖、鸡肋一般随时可以放弃的属下。但是对他来说,关魔儿却是他相交两载,一起练武,一起吃饭,一起玩闹的朋友、哥们儿、誓同生死的好弟兄。他既不能向狄天惊报仇,当然就只能把这段手足之恨,转嫁到唐璜身上。
他自剑法大成以来,一向以为自己已臻高手之境,足可独当一面。可是义贞村一战,既不能自保更不能护友,于他来说,实在是双重大辱。
这恨、这辱,他时时用自己的伤,自己的痛,来提醒着自己。而今天,他也要用唐璜的热血,唐璜的哀号,来予以洗刷。
篝火红彤彤地化开如铅的夜色。马车挡住了晚上渐凉的微风,两只洗剥干净的野兔被一根木棍穿了,架到火上不住翻动,眨眼间便嗞嗞地冒出油来。
馒头蘸了粗盐,飞快地在兔肉表面擦抹。盐化进肉里,而兔油则浸透了馒头,黄澄澄地溢出香气。男子飞快地撕下来一块,喂给身旁的小丫头。
那女孩八九岁的样子,大眼睛大鼻子大嘴,丑得可爱,一口把馒头吞了,欢叫道:“好吃!”
火堆的对面,抱膝蹲坐着一个女人,一双眼木然涮顺,可是脸上两道交叉成十字的红疤却狰狞吓人。
眼看兔肉变成栗红,男子便拣肥嫩处割下几片,夹到馒头里,递了过来。
那女子微微一笑,接过来大大地咬了一口,含糊道:“好吃……唐大哥……”
男子笑道:“慢点吃。”
——他们正是从山东义贞村中逃出来的唐璜、英嫂,以及英嫂的小姑子。
那女孩岁数小,口又馋,望着烤兔一个劲地吞口水。唐璜便也给她夹了个馒头,待要递过来,火光下,却微一皱眉——小女孩的两只手脏得油黑。
他略一犹豫,便用手里的匕首将馒头穿了,然后把匕首柄递给女孩。
——所以他现在,已经失却了最有利的武器。
今夜无月,火堆照亮的一圈地界,每—个人的—举一动,都清楚得近乎突兀。
骆九风伏在草丛中,附和着微微夜风吹响的草浪之声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“九翼九风”剑法,诀窍全在一个快字上,整套剑法使完,不过是二十弹指的工夫。为了快,这套剑法已经删去所有不必要的虚招;为了快,使这套剑法的人,甚至必须闭住自己的呼吸。
——就像猎豹擒羊,苍鹰搏兔。
吸气,憋气。
(一弹指、二弹指、三弹指——)
骆九风全身的肌肉绷紧。他抬起头来,双眸因功力催发而变得越来越亮。突然间,他如疾弩射出,猛扑向火堆旁的目标。夜空中两点流光划过,正是他亮得如同烧起的双睛残影。
草丛受他压迫,瞬间向两旁倒去,而他前方的火堆,火焰也同时倾斜,直直向小姑娘撩去。
(四弹指、五弹指——)
骆九风整个人如同神剑出鞘,杀气瞬间吹遍整个空间。就在火光稍一暗淡的刹那,“嚓”的一声,骆九风的剑就已经穿过了唐璜的脖颈! (六弹指——)
他的“九翼九风”剑法本就是狄天惊千挑万选后,才让他练习的,是最适合他体质、天赋、性情的武功。他练了十年,据狄天惊点评,以“快剑”论,已是天下第一!
那小女孩和英嫂同声尖叫起来。篝火摇曳,骆九风大恨方平。
忽然就听唐璜笑道:“骆九风?幸好你没有死!”
(七弹指——)
骆九风的瞳孔猛然收缩。
剑上的感觉,确凿无疑是刺穿了筋肉的;而眼前的景象,长剑也真的贯通了唐璜的脖子,可是光影稍稍变化,原来那寒光闪闪的剑身,根本是贴着唐璜的喉头掠过,而锋刃刺穿的,居然只是一只烤得油汪汪的野兔而已。
——什么时候,唐璜用一只烤兔引开了自己的剑?而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刺,竟被他玩笑一般地破解了!
(八弹指、九弹指、十弹指——)
骆九风大怒!反手平削,长剑寒芒一漾,横斩唐璜的咽喉。灰影闪动,唐璜往后一仰,背脊着地,一个翻滚又闪过了这一招。
骆九风此斩,其实是个甩手动作,能削中唐璜固然是好,削不着的话,这一下自然便可将剑上穿着的烤兔甩掉。哪知这招才使一半,那烤兔刚滑到长剑剑腰处,“嚓”的一声,另一只烤兔也被唐璜甩手打来,不偏不倚迎上剑尖,又穿了上去。不惟如此,其余势不消,更将第一只野兔又撞回到剑锷附近。
好端端的一口长剑,油渍麻花地穿了两只烤兔,真真不伦不类!
骆九风一向视如性命的兵刃,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羞辱,直气得他胸口发胀。
唐璜笑道:“你大老远地赶来,就是要尝尝我的手艺么?”
那小姑娘拍手笑道:“唐叔做的饭真的很好吃!”
英嫂也道:“吃吧吃吧……别客气。”
骆九风憋着一口气,气得眼冒金星。
(十一、十二——)
他急着将剑上的烤兔甩掉,可是才一挥手,唐璜手里却先掷出一根鹅卵粗细、一尺多长的短粗木柴。那短棍从骆九风身侧飞过,他自己一剑甩落,刚好将长剑凑到短棒前。
“咔”的一声脆响,木柴被剑尖劈开一半,末端分成两片,正正将长剑夹住。
木棒不比烤兔,木质坚硬,一夹之下,分外得紧,形同给长剑上了把锁。普天下的快剑手,都对自己的佩剑有极高的要求,剑本身一分一毫的长度改变,一钱一两的分量差异,都会让剑手无所适从。那两只烤兔滑到木棒前,一下子卡住,分量全集中在剑尖上,一把又薄又轻的快剑,突然变成十斤重的流星锤。而长剑一折之下复又弹起,力量之大、之奇,竟让剑柄“托”地跳出了骆九风的掌握。
这是骆九风练武十几年来,从未发生过的事故!
唐璜双手一垂,又再扬起,喝道:“着!”以唐门“万树梨花”的手法打出十几枚石子,登时笼罩住骆九风周身大穴。
(十三、十四——)
骆九风却决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。他的反应极快,一惊之后,右手长剑才一脱手,左手便跟了过来,半空中重新握住剑柄,甩开长剑,左右拨打。唐璜本已手下留情,石子发射并不快,这烤兔串的速度虽不及薄剑,但显然却比剑身宽了许多,上下翻飞之际,登时将石子挡开了七七八八。
但也只是七七八八而已!剩余的三四枚,到底是穿过了肉串的封锁,一中他的膝侧,一中他的后腰,一中他的肩窝,一枚扫过他的耳朵。
唐璜抚掌道:“不错不错!”
(十五弹指——)
左臂锯骨剜髓一般的痛。
“扑通”一声,骆九风单膝一软,拄剑跪倒。
——唐璜留了力,可是那些石子仍然令他全身的气都散了。
那小姑娘顿时举着个夹肉馒头,在一旁跳脚嘲笑道:“输了!输了!”
“你,”骆九风不去听她嘲笑,吐气开声,只与唐璜道,“为什么就不能……正大光明地和我打一场?”他的鼻子发酸,声音略微哽咽,若非不愿在敌人面前示弱,几乎要气得落下泪来。
和上次一样,唐璜仍然是靠着投机取巧获胜。
骆九风的九翼九风剑九招二十七变,本是天下少有的绝学,却窝窝囊囊地只使得出一招一变,根本不及发挥威力。这少年人输得不甘,真恨不得大吼一声,重来一次方好。
唐璜笑道:“动手虽只三个回合,但我想这方法却想了三天。你已可足够自傲了。”
骆九风狠狠地瞪视着他。
——他居然在笑?他居然在笑!
非胜即死,骆九风憋足一口傲气,用力一撑,想要站起,可是膝软腰麻,到底是一个趔趄,又坐回到地上。他两眉立起,心中一旦释然,索性就放了剑,盘膝坐好:“杀了我吧。”
唐璜耸了耸肩,笑道:“若是可以杀人了事,我也不用花三天想一个对付追兵的办法了。”他忽地一躬到地道,“骆少侠,麻烦你高抬贵手,放我们一条生路。唐某早就厌烦了江湖纷争,保证以后与金龙帮再不会有什么纠葛,你又何必苦苦紧逼?”
他占尽上风,居然还出言示弱,令骆九风微觉意外。
反骨仔们反抗金龙帮,叫板狄天惊,胆大包天,敢想敢做,骆九风虽然讨厌,但在深心里也对他们存有三分敬意,可这时见唐璜服软,一愣之后,顿时涌起阵阵厌恶:“反骨仔难道都是些虚张声势的小人么?”
唐璜面色不变,垂目笑道:“所以,金龙帮又何必介怀?”
他越是懦弱讨好,便越衬得关魔儿死得无辜,骆九风输得窝囊。
少年剑客的胸口一团怒火熊熊燃烧,再也不能冷静,猛地跳起喝道:“你住嘴!我骆九风不杀你,誓不为……”一个“人”字还没来不及说出口,忽觉眼前一黑,天旋地转,顿时不能说话,只张开双手,勉力保持住身体平衡。
却听小姑娘还在不远处道:“羞羞羞,打输了还不认……”
最后一口怒气猛冲上来,骆九风愤然瞪向女孩。他看不见,却还是瞪大了眼睛,可是头才稍稍一动,只听耳中嗡的一声,登时便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眼见他直挺挺地扑倒在地,唐璜稍稍一愣,小姑娘却是吓了一跳,往后一躲,骆九风已倒在了她的脚下。
英嫂站起身来道:“吃了就睡么?”说罢打了个哈欠,“吃了就睡吧。”
小女孩又羞又气,“腾”地踢他一脚,骆九风毫无知觉,死了一般,她又怕起来,叫道:“死了?”
唐璜不料自己的石子竟有这样的效力,微觉意外,仔细看了看少年倒伏的样子,瞧来不似有诈,这才走过去,将他的身子翻过来。
只见骆九风紧紧咬着牙齿,脸色白里透青。
唐璜翻转身子,抓的是骆九风的左肩,才一触手,便觉得他衣下肌肉有异,微一犹豫,下手将他的外衣撕开,登时倒吸一口冷气。
只见骆九风的左肩高高隆起,皮肉红肿,血脓乱涂。唐璜扳着他的肩膀一看,只见他后肩上的那个伤口早已烂出一个大窟窿。那是自己留给他的,可是怎么几天过去了,这伤口竟没有得到丝毫治疗呢?
小姑娘小芹惊道:“烂得流汤啊!”
只觉骆九风的身子滚烫,已是被炎症烧得如同火炭一般。唐璜不敢耽搁,“哧啦”一声,将他的左袖整个扯下,一眼扫过他的手臂,又吃了一惊:骆九风的手臂上,整整齐齐排列着四条剑痕,每一条都长过五寸,第一条已然结痂,而第四条兀自皮肉外翻。
“这又是哪儿来的伤?”唐璜打个冷战,重看向骆九风的脸。
虽是昏迷之中,但这少年的身上,仍由外而内地释放出一种锥处囊中似的锋锐。
——可是难道那锋锐不仅会刺伤人,甚至,还会让他自己伤痕累累么?
昏昏沉沉,也不知过了多久,骆九风只觉自己的身体异常舒适,暖洋洋又轻飘飘的。
他愣了一下,一惊醒来。只见眼前火光跳动,原来自己是盖了条薄毯,躺在方才激战的篝火旁。
唐璜就在斜对面,正歪靠在马车车轮上,微闭双眼,似乎已经睡着,却清清楚楚地道:“刚给你灌了药,躺下好好发发汗吧。”
骆九风抬起自己的左臂,只见一条衣袖已被撕掉,前臂、肩头都扎扎实实地裹着绷带,伤处清凉微痒,全没有数日来的沉滞麻木,显见是上了上好的金疮药,伤口正在好转。他不由勃然大怒,伸指去拆布条。
唐璜突然开口:“再烂下去,这只手臂可就保不住了。”
骆九风的手指抠进前臂的绷带,用力一拉,“啪”的一声,已扯断了一股,冷笑道:“你少来卖好!”
绷带松开,一圈圈滑落,露出已上好药的剑伤。其中头两道上腐烂的皮肉,也已被处理干净了。
骆九风狠狠一爪抓在伤处,用力一扭,刚刚凝结的伤处登时迸出血来,虽疼得眼前金星乱冒,他却松了一口气:“我要杀你,不受你的恩惠!”
“伤口虽然还能撕开,”唐璜闭目冷冷道,“可是你的命呢?”他虽是懒洋洋地坐着,话却尖锐如锥,“恢复原有的伤口,就能够算是我没帮你包扎。可是我昨夜没杀你,这笔账又怎么算?”
骆九风一怔。
“你昨夜昏倒在地,我当时只用一根小拇指也能要了你的命。你来杀我,我却不杀你,这不算是恩么?”唐璜冷笑道,“小恩退回,大恩你就悄没声息地受了?”
骆九风胸膛起伏,喉头发哽。
原来唐璜没杀他,给他治伤,就只是为了再来羞辱他、要挟他。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可怕的对手:唐璜微垂眼皮,连看也不看他一眼;唐璜抱着双臂,双手拢于腋下;唐璜的一双长腿搭着,斜斜伸直。
——好一个傲慢无礼的小人!好一个厚颜无耻的无赖!
骆九风哈哈大笑。唐璜这种人贪生怕死,自以为能抓住自己的把柄,却绝想不到自己是个多么无畏生死的人。英雄好汉,光明磊落,岂会为了苟延残喘,受这腌臜小人的要挟?
长剑就插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,骆九风欠身拔剑,刷地一个剑花,剑指唐璜,冷笑道:“我骆九风都还给你!”
剑柄一转,他回腕便往颈上抹去。
唐璜慢悠悠地道:“好啊,原来你却不是来杀我的。”
剑锋一瞬间停在骆九风的颈上,森森的剑意逼得那附近的肌肤一阵麻痒。骆九风森然道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原来你只是千里迢迢地赶过来,为我表演抹脖子的。”唐璜轻笑道,“记得抹得好看一点,我听说如果剑够快的话,血喷出来时候,会发出好听的哨音——我要听《春江花月夜》。”
骆九风深吸一口气。唐璜与七杀经年斗嘴,口舌之毒,远超出他的想象,想到自己报仇不成,反受此大辱,不由把唐璜都恨到下辈子去了。
“你别得意!”骆九风咬牙切齿,“我死了,天涯海角,狄天惊也会把你挫骨扬灰。”
“原来你长这么大了,还是全靠狄天惊给你擦屁股。”
骆九风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血“呼”地一下涌上脑子的声音。
唐璜好歹也曾是江湖上数得着的人物,一身本事也确实高明,可怎么说起话来却这般粗俗无赖?
他不由仰起脸来,喃喃道:“我杀了你吧……”猛地坚定了决心,吼道,“我杀了你吧!”
他再也顾不得唐璜曾经饶他一命的恩情,“腾”地一下跳起来,九翼九风剑法第三招“隼刺式”使出,一招三变,猛点唐璜的胸膛。
可是唐璜却显然早有准备,双手虽然仍是揣着,却猛地一梗脖子,便以头颈之力弹身而起,从骆九风的右手外侧猛撞进来。
“咔!”唐璜的双手闪电般翻出,左手扣住骆九风的右臂手肘,右手扣住他持剑的右手。他的手指仿佛铁钩一样,一旦扣上,手指竟似乎钻进了骆九风的骨头缝里。骆九风半身酸麻,整个人吊在唐璜手里,长剑不由自主地翻转,重新架回到自己的脖子上。
“你的伤,昨天晚上吓了我一大跳!”唐璜冷笑道,“左肩上一个烂得流脓的窟窿,是我打的;胳膊上那整整齐齐的四剑,是你自己划的?”
骆九风咬牙夺剑,傲然道:“那是我誓杀你的决心!”
唐璜瞪视着他,骆九风凛然不惧,恶狠狠地瞪回来,眼睛对眼睛。
“你觉得自己少了一条手臂,还能杀得了我?”唐璜冷笑。
骆九风的手臂咯咯作响,骤然失去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,被唐璜把着手,用他自己的剑在他自己的脸上轻轻拍了几拍。
“你要是真比我高明一大截,这般自残励志也就罢了。可是明明就已输了一大截,还要逞强,不就成了笑话么?”唐璜的笑容里满是不屑,“此前我还真是高估了你。现在的你左臂伤重,一身的破绽,”他伸指捅了捅骆九风的左肩,“我就是绑起一只手,蒙上两只眼,三顿不吃饭,要想拿你,也不费吹灰之力。”
骆九风咬着牙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他自幼丧父,狄天惊对他百般宠溺,十几年来,连句重话也不曾说过他,而金龙帮上下更是对他百依百顺,他何尝受过这样的折辱:“终……终有一日……我……我要让你死在我的手上!”
唐璜笑道:“好啊,我等着呀!”说着,他慢慢放开了手上的力道,在骆九风握剑的手上拍了拍,彻底放开了他,自己往后退了一步,“等到你能胜过我的时候,饶我一次,我算你我两清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?”骆九风对自己的无能恼得无以复加,真恨不得就这样死了,“你在义贞的时候,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,怎么现在又变得假惺惺的!”
唐璜冷哼了一声,根本不予作答,一屁股又坐回到车轮旁:“深更半夜的,不要吵。”
见他对自己说的话全不重视,骆九风不由越发羞怒,又叫道:“你为什么不杀我?”
唐璜掀起眼皮,看了看骆九风,忽地笑了起来:“你没死,我很高兴。”只见篝火掩映,他风尘扑面,咧开的嘴旁笑纹深深,“从某个角度上看,你很像我。”
骆九风狠狠咬牙道:“你今天不杀我,终有一日会后悔的!”言罢再也不愿受他羞辱,一转身,提剑而去。
【冰与野花】
目标定下容易,执行却难。
骆九风走得虽然决绝,但走出五里地,已觉头晕眼花,寸步难移。
原来他此前虽然伤重,但一直不施救治,因此整个身子已疼得麻木,虽然状况越来越差,却能勉强维持行走动手。偏偏此前昏了那么一回,又被唐璜给上了药,伤势稍缓,诸般感觉才又清清楚楚地回到了身上。
只觉一条左臂,从肩膀一直疼到指尖,垂着也不是,举着也不是,停着也不是,摆着也不是。衣物摩擦,血液流动,夜风吹拂,都让伤处疼得钻心。
伤处每疼一分,他对唐璜的恨就多一分。想到都是唐璜害自己这般狼狈,不由把这唐门逆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过了。实在忍不住,这才在道旁的一棵大树下坐了,自怀中掏出金龙帮信炮,点燃了往高处一举,“砰”的一声,在半空中炸出一条金龙来。
他原本想不靠外力,独斗唐璜,这时却终于要搬救兵了,不由得大是沮丧。
过了约有盏茶工夫,马蹄声呼啸而来,两骑人马,一老一少,旋风般赶到。
前面马上的老者来到近前,拱手道:“敢问这位少侠,刚才此地有人放了个烟花,不知……”
骆九风不耐他客套,截口道:“是我放的。”把早已准备好的金龙帮令牌一晃,“我是龙胆堂堂主骆九风,受了点伤,要到你那儿处理一下。”
那老头滚鞍下马,慌得跟什么似的:“原来是少帮主到了,属下接应来迟,恕罪恕罪!”却是知道骆九风在帮中的尊贵身份。
这二人原是父子,接下来自我介绍了姓名,骆九风却压根没往心里去。那老者扶骆九风上了自己的马,和儿子共乘一骑,引骆九风回到家中。安顿老婆烧水烧饭,自己则翻箱倒柜找出金疮药、绷带,为骆九风清洗伤口,重新包扎。
骆九风满心不快,伸着个胳膊,让老头忙活。忽然见那旁边端着水盆的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,不由恼火,瞪眼道:“你看什么看?”
那儿子吓了一跳,差点把水盆打翻,讷讷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一咬牙,忽然跪下道,“少帮主,请您调我们去总堂差使吧!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我们父子憋也憋死了。”
原来父子二人昔日乃是金龙帮山东分舵龙吼堂的干将,都有一身的本领。不料三年前在堂中争权失败,被新任的堂主金百明流放到了此处。
此地地处山东与安徽的交界处,山东属金龙帮范围,安徽则属铮剑盟所属,金百明美其名曰要他们监视敌手,但实际上龙剑两帮数年来几乎没有冲突,这父子二人在此,根本就是空耗。
骆九风听他们委屈愤懑,痛说家史,不但不感到同情,反而只觉恶心。想到狄天惊一意弄权,下面的人变本加厉,一个金龙帮,从头顶直直烂到脚底板,不由越发厌倦。
只听那老头还在喋喋不休:“您说是不是这个理,人争一口气,佛争一炷香。我老了,死在这穷乡僻壤没关系,可我儿子比您也大不了几岁,即便他将来的成就比不上少帮主吧,难道就该这么废了?咱们习武之人,冬练三九夏练三伏,可不是为了在这儿看山的呀!”
这时,他已替骆九风包扎好了。骆九风屈伸手臂,适应了一下绷带,冷笑道:“这事我不管,自己找帮主说去。”说完自顾自坐上饭桌,吃喝起来。
那父子俩不料他这般不讲情面,晾在一旁全傻了。
半晌那老者方道:“我……我听说狄帮主已经到山东了?”原来他们朝思暮想盼着翻身,自然留意着帮中的局势变化。只是毕竟地处偏远,狄天惊人鲁的消息,他们正是白天才得到的。
骆九风不耐道:“他和七杀的事,不喜欢帮里的兄弟添乱。”喝了杯酒,笑道,“你此刻去找他,包你死个痛快。”
他也饿惨了,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一碟牛肉,两个炒菜,一盘烙饼,一大盆稀饭吃了个精光,这才站起来道:“我要睡觉。”
那老者本已被骆九风打击得失魂落魄,听他要求,连忙为他安排住处。骆九风见老头没精打采的窝囊样子,更打从心眼里瞧他不起。
骆九风已有四天没沾到干爽的床铺了,这回倒头一睡,再醒来,已是天近正午。
老者拿来一套干净衣服给他换上,骆九风洗漱整理一番,对那老者道:“你的马,我骑走一匹。”
那老者吓了一跳道:“您不再将养两天?”
骆九风根本不去理他。桌上的午饭已经摆好,他也不用招呼,自己坐下来吃完,站起来抹嘴就走。
那老者及儿子将他送出,又从后院挑了‘较好的那匹白马牵出来。
老者将背着的一个口袋搭在马臀之上,赔笑道:“山里没啥好东两,自家种的、猎的一些小玩意儿,少帮主带走。
骆九风面沉似水,那老者朝儿子打个眼色,儿子也忙自怀中掏出一本簿册,双手递上道:“这是我和爹这两年在此收集的铮剑盟消息。请少帮主带回总堂。”
骆九风满脸厌憎,并不去接。
那老者见儿子尴尬,连忙自己接过来,塞进那装土产的口袋道:“少帮主,铮剑盟这半年来,已经不只是联合剑宗门派,而是开始拉拢吞并江南地带的其他武林势力,据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。他们就快把光明正大的假面撕下来了——苏皖的飞鹰旗旗主敖方洋尤其心狠手辣,野心勃勃,他的种种资料都在这册子上。您还是带回去,和帮主一起参详吧。”
老者这么大岁数了,话说得滴水不漏,骆九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,飞身上马,又往唐璜离开的方向追去。
骆九风本是个凉薄入骨的人,跑出两里多地,回头一看那父子二人已然不见,便回手将那口袋掀下马去。
他并不关心铮剑盟的动态,也决不会去为金龙帮的未来打算。虽然所有人都将他称作“少帮主”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个帮主之位,他是绝对不会坐的。
——人前人后,他叫狄天惊一声师父,听话顺从,恭谨好学。但那只是一个他和母亲的约定而已。两年后他便十八岁了,这令人恶心的束缚就会被解开。
——两年之后,狄天惊是他骆九风的杀父仇人,自己定会亲手杀了他,毁了他苦心经营的金龙帮!
所以,什么铮剑盟的情报,什么土特产的贿赂,什么摸不着边际的美言……于他来说,全是累赘而已。
骆九风这回重新衔上唐璜,却并不急着动手,反正已经连输了两次,倒也有了平常心。他只不远不近地缀着唐璜一行的马车,偶尔也弃了马匹,只身去探看这三人的活动。
总结上一次的失败,唐璜有一句话令他印象深刻——“动手三招,我却想了三天”。没错,对于他俩这种胜负一线的决斗而言,也许战斗的结果真的是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。
只见那小芹调皮顽劣、好吃懒做,英嫂半傻不精、疯疯癫癫,剩下一个唐璜婆婆妈妈、絮絮叨叨,三人实在是天生绝配。
骆九风不南鄙视,又见唐璜看着英嫂时,眉目之中尽是温柔,只觉格外好笑:“这人居然对这么个傻女人有意思?大好豪杰,猪油蒙心,真是怪事!”忽又想起义贞村中的万人敌,不由再感齿冷。儿女情长之人,果然都是英雄气短。万人敌是早晚会死在狄天惊手里的;而他,也是决不能让唐璜再活了。
这般跟了数日,忽然惊觉身遭山峰嵯峨,怪石罗列,森林茂密,金竹摇摆。又有大小潭池百许,星罗棋布,短瀑淙淙,流虹飞光,原来竟是到了黄山芙蓉谷。
骆九风吃了一惊,转念一想,不由目瞪口呆。
原来在这芙蓉谷中,一向隐居有一位神医胡瓢,绰号鲁华佗。骆九风曾由狄天惊带着来此拜访过,知道此人最擅长医治脑疾。那么唐璜带着这么个疯寡妇前来,目的自是不言自明了。
想到天下间多少皇亲国戚、武林大豪都无缘见上鲁华佗的一张药方,英嫂这么个渔村寡妇居然有这样的运气,骆九风吃惊之余,不由暗笑唐璜痴愚,可是既然知道了唐璜的目的地,却不由又起了一战之意。
他还记得往胡瓢居处的近路,当下便弃了坐骑,隐藏身迹,抢在唐璜前面钻入林中。东一转西一转,一排参天银杏之后,一座茅屋坐落于碧潭之间。
骆九风精神一振,冷笑道:“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!”
他如此一想,心情顿时大畅,来到茅屋前低声叫道:“胡老头,胡老头……”突然一愣,发现门鼻上不知为何挂了一把锈锁,门框上甚至还有一张封条贴到了门板上,上书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:“老友有约,胡瓢去也。”
骆九风又好气又好笑,暗道:“那寡妇果然没有这个福气!”灵机一动,绕到茅屋后面,纵身上了房顶,将茅草刨开一个大洞,轻轻地跳进了屋中。
屋中一片霉气,果然是很久没人住了,骆九风来到房门后,拔剑出鞘,将那剑尖自门缝里刺人,到封条前止住,准备只待唐璜来看封条上的留言时,便将之一剑刺死。
他端剑凝神,将心中杀意尽都泄去。昔日狄天惊传授他九翼九风剑法,就曾经言明,这剑法除了令人惊鸿一瞥的“迅捷”之外,还需有展翅梳翎的“潇洒”。
而这些年来,他却一直都在用心中戾气将九翼九风剑法一味催快,因此施展开来,虽然剑速当世无匹,但在动手之前,却总难免泄露气机,令对手有所察觉。 ——而对于唐璜这样的高手来说,只需有一瞬间的时间让他反应,那唐门暗器可以比任何人还要快!
约摸过了一炷香工夫,方听外面马车骨碌,唐璜一行总算到了。
只听唐璜道:“就是这里了。胡神医治颅病的手段天下闻名,让他看看,你一定能好。”
“扑通”一声,是小芹跳下了车来。
唐璜道:“你这么慌做什么?小姑娘家家的,一点斯文都没有,像个小猴儿。宁心、定志、和气、庄敬啊!”居然就讲起了女子礼仪来。
屋中的骆九风微微一笑。唐璜这人唠唠叨叨,一肚子慈悲,全无高手风范,怪不得会被李响称作“唐妈”。
——不过,也多亏有了他,才能逼得自己醍醐重省,令九翼九风剑法更上层楼。
他将双目闭起。整个人立时如同鱼潜寒潭,鹤立霜田。
无想无念无心无欲。是为——自然。
外面的英嫂吃吃笑道:“看看就好,看看就好。”簌簌衣响,也走下车来。
一行人脚步渐近。小芹道:“唐叔,我嫂子好了,咱们又去哪儿啊?”
唐璜笑道:“医好了颅病,咱们再去把你嫂子的脸变回来……”一边说一边走到房门前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正是发现了门上的封条。
骆九风无想无念,心中一片空灵,五蕴六识尽皆封闭,早早就将唐璜的这一声讶然,当作了自己此次刺杀的唯一信号。
这时,唐璜果然如期发声,骆九风立时便如一部上满了弦的机关一般,发动开来!
“哧”的一声,长剑刺断封条,从门缝中滑出,如毒蛇惊起,直噬唐璜面门!
这一剑来得好不突兀,而又何其自然!正如打翻了水杯,于是水自然流出;又如星汉灿烂,于是星光无处不在。
唐璜正在失望,全没料到屋中会有的偷袭。忽觉眼前一点银光,已在咽喉
——不,倒好像是那点银光,本就是他喉头发出的一样!
“嚓”的一声,唐璜下意识地把头一偏,脖颈上才觉一凉,剑锋已然掠过。
“轰隆”巨响,骆九风撞破木门,挺剑跃出。既然显露行踪,立时不再隐瞒,压抑许久的杀气骤然炸开,半空中“燕回式”一展,剑光如银,横绞唐璜的胸腹。
英嫂、小芹相拥尖叫。唐璜却如风中柳枝,斜斜向外一飘,仿佛被他的剑风吹走一般,移开五尺。五尺一过,整个身子往下一沉,突然间双手触地,骤然发力,“啪”的一声,宛如被机簧弹起,又闪电般蹿至半空。
骆九风撞门而出,视线一时混乱,竟活生生地追不上唐璜,一剑前刺时,唐璜横着走了;一剑横扫时,唐璜往下坠了;一剑下扎时,唐璜飞上半天了。
骆九风怒气冲冲,喝道:“别走!”
半空中唐璜放声一笑,高高举起的一只手猛地落下,“呼”的一声,一大片茅草被他从屋檐上扯下来,劈头盖脑地打向骆九风。
骆九风不料他还能败中取胜,挥剑格挡,“雀屏式”劲力相激,数不清的茅草瞬间被切成无数段,草屑撒了漫天。
唐璜往地上一落,脚步踉跄,一手在脖子上一抹,鲜血汩汩而下。
小芹和英嫂惊慌失措,唐璜扬手制止,对骆九风道:“够快,够狠,有点意思了!”
骆九风那一剑,幸好是从门缝发出的,不能左右变化,不然稍偏半寸,就足以让唐璜有断颈穿喉之厄。
骆九风横剑当胸,威风凛凛地站着,心下却一片苦楚——刚才的那一蓬茅草,他虽然格开其中的九成,却还是被漏网的竖茎刺中了要穴,这时早已僵立如柱,难动分毫。
他连续三次败于唐璜之手。第一次尚可说轻敌,第二次尚可说伤重,第三次却是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一招落败,心中愤懑无以伦比,又想唐璜这次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自己了,便叫道:“你杀了我吧!”
唐璜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微笑道:“你又着急。”转身进了茅屋。未几转出来时,也不知从哪儿翻出了绷带,自己给自己扎上了,才走过来看着骆九风,沉吟道:“胡神医真的不在家?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吧?”
骆九风给他气得两眼发黑:“我藏他做什么?快给我一个痛快!”
唐璜笑道:“不错么,刚才那一剑的感觉若是能再延续两招的话,我就死定了。”他招呼英嫂和小芹道,“胡神医不在家,我看咱们是白跑这一趟了。不过此地风景倒是不错,你俩去四处玩一玩吧。”
小芹早就心痒,拍手叫道:“好!”拉着英嫂就跑。
唐璜越不搭理骆九风,骆九风就越怒,顿时叫道:“你不用装模作样,快来杀我!”
唐璜就在茅屋前的一块大石上一坐:“小小年纪,怎地如此不怕死?”
“皱一皱眉头,小爷我不算好汉!”
唐璜嘿嘿傻笑,看着英嫂姑嫂跑远,忽然问道:“你知道这里住的是胡神医?”
骆九风啐道:“呸,只有你这样瞎了眼的人,才会为了一个疯寡妇,来求鲁华佗。”
唐璜不以为忤,哈哈大笑道:“那你可知他为何会在芙蓉谷隐居?”
骆九风哪有工夫和他猜谜,骂道:“谁知道那老疯子有什么怪癖?你快把我杀了!”
唐璜微微一笑,伸手指向远方:“故老相传,昔日轩辕黄帝与容成子、浮丘公就曾在此地炼制长生不死药,耗时九年,仙丹乃成。黄帝服下七粒,便可不借云霭,升空游戏,又服四十二粒,毛发黑润,断齿重生,再到潭泉浸泡七日,皱皮尽脱,重得青春,即乘龙升天而为天帝——所以说,这里是天帝飞升的地方,长生不老的圣土。在这种地方,你满口打啊杀啊的,不嫌亵渎么?”
“我就爱杀人,我偏要寻死!”骆九风眉立如剑地叫道,“你管得着么?”
“人活一世,不过三万六千天。多少圣人大贤、村氓野人,都在慨叹白驹过隙,人生苦短。故此,才有彭祖养寿,始皇求丹之说。偏你这少年却是个例外?”
“小爷干吗要和别人一样?”
听他耍起无赖来,唐璜不觉哑然失笑:“说得也是。”
此刻唐璜一副活菩萨的模样,惺惺作态。骆九风看了,不由放声大笑:“唐璜,你又装的什么善人?你是唐门首屈一指的杀手,满身天下最精妙的杀人手段。你要是个惜命的,多少杀人鬼都成生身佛了!”
唐璜静静看着他,直到他笑声止歇,方正色道:“我以前确曾犯下杀孽,但这回,我要救人。”
“救人?除了那寡妇任你摆布,你还能救谁!”
唐璜微微一笑:“你。”
骆九风一愣,随即勃然大怒:“胡说八道!小爷哪里需要你救?”
唐璜来到他的身前,骈起二指,猛地往他心窝里一戳:“你这里的冰,我一定会帮你化掉!”
“扑”的一声,骆九风身上受封的穴道应声而解,他一个踉跄,几乎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又被唐璜给放了。
唐璜笑道:“胡神医不在,我只有先带英嫂去治脸上的划伤。接下来我要去的,是苏州南宫世家,你若想要找我报仇,尽管来。”
骆九风恨恨瞪他,还剑入鞘,往后退了两步。
“下次再要杀你,”骆九风认真道,“我会选一个,你没有机会碰到任何东西的地方动手。”
“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。”唐璜淡然道。
骆九风哼了一声,转身待走,身后“呀”的一声,差点和英嫂撞上。
“给你。”英嫂笑嘻嘻地递过一个三尺方圆的花环,“好看!”
那花环五颜六色,也不知是由多少朵花儿编成的。只见英嫂脖子上套着一个,小芹脖子上套着一个,两个女人手里又各拿着一个,现在英嫂手里的这个,已经递到了他的鼻子尖上。
小芹被嫂子的举动吓得脸都白了。骆九风勃然大怒,两眉一立,几乎立刻就要拔剑。
身后的唐璜忽然道:“你戴上这个花环,我就算你还了我这次的不杀之恩——还是说,其实你压根就没打算还过?”
骆九风狠狠咬着牙。若不答应唐璜的话,这挟恩求报的小人定会把这点破事挂在嘴上。
他瞪着英嫂手里的花环,看得久了,那花花绿绿、香气扑鼻的东西,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看……
他一把将花环抢过,看也不看地往脖子上一套,怒气冲冲地走掉了。
那花环香气熏人,枝叶摩挲,搔得骆九风下巴痒痒的。
他一路走,怒气一路高升,回头看时,唐璜并英嫂姑嫂一排站着,正朝他挥手。
骆九风顿时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,暗骂道:“将来杀了你,就把这破烂扔到你的脸上!”
【佛与蚂蚁】
离了黄山,骆九风打马赶赴苏州,水色江南,风貌果然与北方不同。只见河道纵横,云蒸霞蔚;翠山柔柳,妩媚多情。
骆九风虽是满心仇恨,却也被这桃源一般的景致感动了,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,欣赏沿途风光。
如此行了五六日,终于是到了苏州境内。
横道坐落着一座小山,色呈深紫,名为砚石山,一条大道通山而过。
骆九风打马而入,只见巨岩嵯峨,怪石嶙峋,不由东张西望,琢磨着在哪里埋伏唐璜,决一死战才好。
行不数里,山路旁又岔出一条石道,蜿蜒上山。一个红衣女子肩背竹篓,站在路口石阶之上,面朝山顶,望着石道尽头的一寺一塔,也不知在出什么神。听见骆九风马蹄声响,她倏地回过头来,伸指一嘘,低喝道:“快走!”
这女子若是不说话,骆九风二话不说就走了,可是既是有人命令,骆九风可就决不能听话。
他“吁”的一声停下马来,问道:“为什么?”
那女子被他气得一皱眉:“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?”
骆九风这些天来听多了吴侬软语,早觉得江南小妞柔声细气,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,好没意思。这时被人呵斥,登时精神一振,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。
只见这女子韶华妙龄,穿一身火红劲装,箭袖快靴,以一条白手帕扎住满头青丝,左手提一口短弓,腰间挂着个弹子囊——杏眼樱唇,娇肤胜雪,女子的飒爽英武之气,不由让人眼前一亮。
骆九风把眉一挑道:“说,你为何对我指手画脚?”
那女子一番好意,却被他抢白,登时气结,眼珠转了转道:“我不和你多说。你爱快走也好,慢走也罢,悉听尊便。只是这灵岩寺,你千万不可进去。’,她一面说,一面回身,沿石道往那山顶的寺庙而去。
骆九风在下面拨马梭巡。
这砚石山并不高陡,女子脚步轻盈,转眼便已到了半山。
骆九风此刻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,看她倩影翩然,想她薄嗔浅怒,忽就起了戏弄之意,猛然间将缰绳一抖,那白马得令,“噌”的一声,蹿上山来。
他一向骄纵,一阵风似的掠过那女子,口中还叫道:“我来了!”到了那寺门前,把缰绳一提,白马人立而起,前蹄落下,“咣”的一声,寺庙正门两扇门板顿时轰然倒地。
骆九风微微吃惊,不及细想,已催马进到寺中。他提马踏门,本意只是将寺门撞开,谁知这看起来结实的红漆木门竟如此不堪一击?
白马一声长嘶,已闯入寺庙院中,在天王殿之前的空地上嘚嘚兜了个圈子,这才停下。
只见这寺院门窗破败,匾歪联斜,瞧来已是久未有人居住修缮了,怪不得那寺门会如此不堪一击。仔细再看,地上还扔有不少碎陶烂瓷,宛如经过了一场逃难大变一般。
但他本就不是个爱多想的人,一眼看过之后,便在马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了,专等着看那女孩气急败坏的模样。
四下里一片沉寂,没有鸟声,没有蝉声,更没有人声。
忽然,一阵沙沙声响起,宛如水拂沙岸。骆九风初时不以为意,可是胯下白马却突然人立而起。
骆九风正在耍帅,一个不防,登时摔下马来。他半空里一个筋斗空翻,总算是双足落地,伸手去抓白马的缰绳,骂道:“你这畜生!”不明白这马儿一向老实,这时却为何突然发癫。
“嚓!”脚下发出怪响,触感奇怪,骆九风莫名地心下不安,低头一看,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头发都乍了起来。
只见一片黑压压的虫子,不知何时已铺满地面,并正从树下、柱后、屋中、檐上,蜂拥而出。
骆九风举脚落足,踩在黑虫之上,鞋下“啪啪”声响,宛如踩碎了一盘葵花籽。指甲盖大小的虫尸汁液四溅,须足犹白抽搐。
骆九风汗毛倒竖,还没看清是什么虫子,但那铺天盖地的数量就已经先让人一阵恶心。
他伸手拉缰,拼力将白马拉住,才想上鞍,突然间惊觉一痛,原来已经有虫子爬上了他的手背,用力啃咬。他顿时不假思索,挥手甩开。
可是他这只手是握着缰绳的,这般一甩,早就忘了手指上的动作,脱手撒开。那白马正仰头挣扎,突然间得了自由,哪里还管什么主人,“噌”的一声便蹿了出去。骆九风人正跳在半空,失了平衡,拼命去抓,只在鞍侧碰着一物,一把抓下,力气用了个空,原来抓到的是准备扔到唐璜脸上的那束已干的花环。
“咔叽”一声,骆九风再次落下地来,脚下黏滑,不知又踩爆了多少虫子。满地黑虫像是闻着了蜜一般,汹涌而至,须臾间会聚到他的身前,有脚程快的,已经爬上了他的靴子。
骆九风拔剑在手,大喝一声,刷地一剑划出,剑气激荡,黑虫高高飞起,又噼里啪啦如雨落下。
剑是利器,虫却是铺天盖地。骆九风神剑无敌,一剑将几百只黑虫一断为二,可是又有什么用?脚下的黑虫已漫过他的膝盖,骆九风头一次吓得手脚发软,原地乱跳。
就在这时,“啪”的一声,忽有一颗弹子打在了骆九风的膝盖上。“扑”的一声闷响,碎成粉末,淡黄色簌簌落下。
说来也怪,粉末沾染之处,那些黑虫登时退避三舍,窸窸窣窣,瞬间掉离了骆几风的靴子。
“啪啪啪”弹飞如雨,骆九风双腿上如同爆豆,一瞬间也不知挨了多少下。黄烟漫腾,一股焦臭之气扑鼻而来,那些黑虫纷纷退去,少数死赖在骆九风身上的,也被他一一拍落,狠狠踩死。
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:“怎么样啊,这位少侠?我让你别进灵岩寺,现在可听得进去了?”
就见那红衣女子站在寺门的门楼之上,凭风而立,衣衫猎猎,手里拿着弹弓,皮兜里扣着弹丸,笑道:“我爹常说,好良言难劝该死鬼,原来该死鬼长得就是你这样的啊 ”
骆九风狼狈不堪,站在一片黑虫的包围之中,黑虫覆盖的范围甚至已漫出寺外,以他的轻功,想要逃出,却是必须要在中间落一次地、借一次力的。想到还要踩进虫堆里去,他顿时觉得后背发痒,胃中发酸。
“啪”的一声,却是那女子又在距他两丈多的地方射下一粒惮丸 弹丸碎开,黄粉绽开一个网盘大小的扇形,周遭黑虫惶惶退后。
“你能跳到这儿来的吧?”那女子笑道,“要不然再给你搭近点?”
骆九风下不来面子,强撑道:“你让我走,我偏不走!”恶狠狠瞪着那女子,“你明知道这里虫子多,还故意激我进来?”可是不知怎的,看着那女子巧笑倩兮,他心里却没办法真气她下套。 那女子笑道:“也得有人这么容易上当才行啊。”她笑嘻嘻地从腰间皮囊里再拿出一枚弹丸,扣在弹弓上道,“灵岩寺的蚂蚁是天下少有的异种,管你什么天下无敌的高手,真被它们困住,不消一时三刻,保准变成一堆白骨。你贸然上山,能遇上我,根本就是走运。” 骆九风的左手虎口血珠宛然,正是从刚才爬上他手臂的几只黑虫在一瞬间咬出的伤口内渗出的。再一看,地上遍布的那些如狼似虎、不知万千的黑虫,竟果真是随处可见的蚂蚁。 骆九风不由越发吃惊,注目细看——那些将自己团团围住,虎视眈眈的虫子,虽个个大如小指甲盖,但果然都是螯钳大腹,双须六足,油光发亮,十分眼熟。
“快走吧。”那女子喝道,“我可没工夫一直陪着你。”
骆九风哼了一声,一手将长剑入鞘,一手将那干花揣人怀里,好奇心起:“你一个小姑娘,怎么不怕它们?”
只到如此地步,他仍不服软,那女子觉得好笑之余,也不由心中一动,暗暗想:“难道就是他?”口中却道:“你这人,忒爱多管闲事。要是有胆,你可敢和我一起深入蚁巢看看?”
别人好商好量,骆九风尚要找事,何况被如此漂亮的女子叫板?
只听骆九风傲然道:“我会怕么?”
那女子在门楼上歪着头再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一番,忽然微微一笑,展臂跃起,翩翩然一掠数丈,轻飘飘落在骆九风身侧:“那一起好了。”
“啪、啪、啪、啪!”那女子一路弹出驱蚁弹丸,黄色粉末陆续溅开,在黑乎乎的蚁群之中辟出一条孤道。蚂蚁们涌动愤怒,却都被蚁药的气味逼得远避半尺有余。
那女子当先而行,骆九风紧紧跟随,两个人一路奔进天王殿。
骆九风不屑道:“你这小药丸,倒是挺有用的。”
“将鸡蛋壳和五倍子混煮,然后用杜娟兰干叶将蛋壳烘烤至焦黄,碾碎成粉就是了。”那女子笑道,“我为了找到最有效的驱蚁药,这一个多月以来遍寻秘方,跑细腿,磨破嘴,才终于给我配出来了。”
蚂蚁在蚁药之外怒气冲冲,摇头晃脑,瞧来稍有疏漏,就会一拥而上。
骆九风心中不安:“你这么一个小小皮囊,能装得下多少蚁药?”
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,微微侧身,让他看清自己右腰一条连接背篓与皮囊的布筒子:“这背篓里是满满当当的蚁药。皮囊拿一枚,背篓里就滚下一枚。跟着我,你就放心好了。”
她竟有如此精细的准备,骆九风不由觉得好笑:“你准备周详,到底想来干什么?”
“来寺里,当然是为拜佛。你信不信?”
骆九风当然不信,嗤道:“果然女人就没有一句实话。”
蚂蚁厚如巨毯,随着他们蠕蠕而动。穿过天王殿,院落豁然开阔,骆九风抬眼来看,眼前一座砖塔高高耸立,七级八面,甚是雄伟,塔前又有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巨石。
正午的阳光照下,那巨石棱角流动,宛如一刻不停地变化着形状。仔细看时,原来竟是上面爬了厚厚不知几层的蚂蚁,以致巨石本身分毫不得为人所见。
“你看石头上的那一团凸起,”那女子伸手指点,“那便是蚁巢的根基了。”
只见巨石上果然有一个如倒扣铁锅一般的凸起。
骆九风笑道:“你带开水了吗?”
那女子一愣,又笑了:“这么些蚂蚁,开水是浇不完的。”
“啪啪”两声,她往那巨石上打了两丸蚁药。
“沙”的一声,蚂蚁稍稍后退,旋即竞蜂拥而上,瞬间便将那蚁药盖住。
它们本来都极为惧怕那黄色粉末,一个个避之不及,这时却迎难而上,以身填药,可想而知会是如何的痛苦难当,惨烈之际,竞似有极细微的吱吱惨叫传出。眨眼之间,石面已叠出两个黑色的蚁球,蠕蠕滚动,直如人头一般。
蚂蚁们这般前仆后继,大违虫蚁本性,骆九风又是恶心又是畏惧,怪声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只见那两个黑色蚁球蠕动半晌,渐渐停止了变化,忽然向巨石边上滑行过来。骆九风还不及惊呼,“扑扑”两声,两个蚁球已落下地来。 地上仍是波斯地毯似的蚂蚁。蚁球落下,稍稍一顿,瞬间又便滑走。远远看去,宛如两颗在泥潭中渐渐漂远的人头。
骆九风目瞪口呆:“那是什么?”
“一些蚂蚁自愿吞食蚁药而死,将药封入自己的体内,别的蚂蚁就能将它们运离石台。”那女子冷笑道,“每次只要一接近这块大石,蚂蚁一个个就都不要命了!”
巨石之上蚁巢涌动,纹理俨然。
骆九风冷汗道:“区区小虫,怎会有如此灵性?’
那女子苦笑一声,摇了摇头,“啪啪”几弹蚁药,打在地上,开通了一条前往大雄宝殿的道路。
骆九风奇道:“你又做什么?”
那女子回头微笑道:“我都说了,我是来拜佛的啊。”
她大步进殿,骆九风却向来不敬鬼神,全无跟随的心思,便只在原地站着,叫道:“你小心一点,这些蚂蚁恐怕有鬼!”
在他周围,蚁潮涌动,散发着阵阵腥气,他立足的这二尺方圆空地,宛如孤岛。
如潮汐一般的沙沙持续响着,数不清的蚂蚁像是忘了他,又像是都目不转睛地等着他。骆九风心里越发发毛,几乎就在黑乎乎的蚁群中看出一张人脸来。
忽然,他心中一动:若是将唐璜引到这里,是否可以借这些杀不完的蚂蚁,令这唐门高手尸骨无存呢?想到狠处,不由狞笑出声。
就在这时,忽听大雄宝殿之中,那女子“啊”的一声惊叫。
骆九风本就紧张,听见惊叫,二话不说,“噌”地蹿进宝殿,张目一看,顿觉毛骨悚然。
只见大殿之中蚁如雨下,数不清的巨蚁正从梁椽之上簌簌落下。佛像之前,那女子尖声惊叫,原地乱跳,双手在头上胡拍,状甚狼狈。
原来她虽以蚁药驱散了脚下的蚂蚁,却不料这些小虫竟会迂回前进,直接从房顶上落下。
这些蚂蚁都抱了必死之心,借下坠之势落在她的身上,虽然瞬间就被她囊中的蚁药呛得头晕脑胀,但有那坚定强壮的,仍是张开大钳,拼命来咬。
骆九风大喝一声,一展身,自身上扯下外衣,喝道:“别动!”贯力于衣,猛地一甩,“啪”的一声,抽在那女子身上。
他运力巧妙,这一抽,登时将衣衫触及之处的蚂蚁尽数抽死抽飞。就见他如旋风一般,在那女子身遭走了一遍,“啪啪啪啪”一串脆响,几乎便将女子身上的蚂蚁除尽,再伸手将她一挽,喝道:“走!”
那女子叫道:“我……”“嗖”的一声,已给骆九风拉着,倒飞出了宝殿,再一晃身,更是跳上了前面的天王殿房顶。
原本骆九风拉着女子从高处逾走,是此刻最好的选择,但那女子人在半空,便已叫道:“药!药!我把药落在大雄宝殿里了!”
她刚才在大殿中虔心祷祝,自然不能背着药篓,因此取下放在了一旁,不料之后猝然遇袭,被骆九风一把扯出,登时将救命的宝贝丢了。
两人将将在天王殿顶立身。骆九风大吃一惊:“怎么回去……”
忽然“轰隆”一声,偌大的一座天王殿,竟在两人一踏之下,完全坍塌!
原来这灵岩寺中的蚂蚁个大量多,食木钻土,早就将整个寺庙蛀得摇摇欲坠。因此此前骆九风进寺,才会把整个寺门撞将下来。这时两人同上天王殿,登时将之彻底压塌。
烟尘腾腾,两人一起落入废墟之中。群蚁毕至,骆九风憋住一口气,猛地一拉那女子。那女子痛叫一声,却未与他一同起身。
“我的腿!”那女子叫道,“刺伤了!”
骆九风心头一沉,弯腰查看,果然在那废墟之中有一根木枝斜斜伸出,如箭一般,已刺人那女子的左腿小腿,血流如注,瞬间便已浸湿她的裤袜。
刷的一声,骆九风一剑斩断木枝。当此之时,他的心中倒是澄明冷静,一手往女子腰间一挽,提气纵身,便抱着她跃起,先在此前入寺时的立足之处稍一垫脚,再一跃,便跳上了寺院门楼。
那女子亮相时曾于此处站立,门楼之上自然也是撒过蚁药的。骆九风扶着她站在高处,微一喘息,低头去望,只见下面蚁潮涌动,片刻之间,那些黑乎乎的小虫已将整个门楼团团包围。墙上墙下,寺内寺外,乌乌泱泱,竞似是无边无际—般。
“能跑得出去么?”
“蚂蚁爬得极快,但凭你的轻功,应该可以。”那女子一边以手帕包扎伤处,疼得“嘶嘶”吸气,一边笑道,“不用管我,一鼓作气向山下跑,往南七里,有条一箭河。蚂蚁不会水,过河就安全了。”
“你莫激我。”骆九风举目远眺,森然道,“惹恼了,我真把你丢下!”
“原来你没打算把我丢下啊?”那女子笑道,眼中满是促狭,“看不出来,你还挺讲义气的。”她自皮囊中掏出三枚弹丸,叹道,“只剩这三粒蚁药了。”
骆九风皱眉道:“我去大雄宝殿找药。”
“这些蚂蚁真的有鬼,”女子皱眉道,“大雄宝殿,只怕不能再去。”
“难道在这儿等死?”
“倒也不是,”那女子“啪”地将一粒药丸摔碎在脚下,把爬上来的蚂蚁又逼得远了些,“蚊虫多是昼出夜伏,等到晚上,它们没精神了。你再帮我走,好不好?”
她因腿上有伤,这时脸色稍显苍白,又是这般笑语相求,骆九风也不禁心软,嘴上却不屑道:“真麻烦!”
女子笑道:“可是这会儿才是午后,要到晚上,可有一番好等了。
于是,两人一个站得笔直,一个曲腿坐着。午后的阳光毒辣,两人直如塑像一般,连影子都不动一下。
骆九风一向话少,碰上个不喜欢的人,经常一两天也不说一句话。可此刻与这女子困守于方寸之地,才不过片刻,他已觉尴尬,只得开口问道:“此地的蚂蚁为什么如此可怖?”
那女子听他说话,似乎稍觉意外,抬起头来笑道:“刚才就想给你看看的,却未能如愿。”她伸手一指,“刚才灵岩塔前的那块巨石之上,不是有一个铁锅般的鼓包,被蚂蚁团团裹住么?其实那里边生有一簇灵芝。灵岩寺的蚂蚁,世世代代都是吃灵芝长大的,因此才会这般悍勇。”
这原因简直匪夷所思,骆九风瞠目结舌道:“它们倒是活得滋润!”
那女子笑道:“大约二十年前,那块石头上长出灵芝,更离奇的是,那灵芝乃是从石缝中的蚁窟里长出的。寺中僧人说,是蚂蚁拾回的灵芝种子长大了,乃是佛前奇迹,因此对灵芝、对蚂蚁都呵护有加。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,那窝蚂蚁有了吃灵芝的本事。它们常常咬破灵芝表皮,成群结队地吸汁吮液。可奇怪的是,那灵芝不仅没有因此枯死,反而长得更快更大,远超寻常。”
骆九风赞道:“这还真是奇事一桩。”
那女子点头道:“这大概便是共生共荣的道理了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那灵芝越长越大,巨岩下的蚂蚁也越长越大,越来越多。有人曾劝住持灭蚁防患,但出家人讲究扫地不伤蝼蚁命,寺中虽然屡有蚂蚁蛀坏家具,咬伤香客之事,却还是被灵岩寺保护了下来。”
她长吸了一口气:“可是半年前,来灵岩寺上香的游客中,终于丢失了—个五六岁大小的孩童,上上下下一番寻找,终于有人在岩石后的树丛里找着了那孩子的衣服和骸骨。经仵作辨析后,认定孩子是被蚂蚁啃咬致死,人们这才惊觉蚁患之重。衙门里派了人来灭蚁,水浇火烧,终于惹恼了蚂蚁,倾巢而出,当场便咬死三人,咬伤十余。寺中僧人再也不敢呆,全都跑了,灵岩寺蚁患从此震惊江南。”
骆九风听得惊心动魄:“怎么这么麻烦,一把火将寺庙烧了不就得了?”
那女子苦笑道:“哪有那么容易。一来,这灵岩寺乃是千年古刹,真要烧毁岂不是犯了佛门大罪,必为官家不容;二来,那蚁灵芝世所罕有,据行家估价,价值已逾万金,铮剑盟一早便与和尚们定下货来,放火—烧,万一损毁了怎么办?有这两个原因,收复灵岩寺自是难上加难,而这些蚂蚁,也就越来越嚣张了。”
两人如此一站一坐,只说些闲话耗着时间。
砚石山素有“绝冠江南”的美誉,物象宛然,得于仿佛,更有十八奇石惟妙惟肖,意趣横生,被人们津津乐道。那女子闲来无事,便为骆九风遥遥指点。骆九风居高临下,居然也找出了双牛石、和合石、草鞋石、蛤蟆石、袈裟石等,却有飞来石、醉僧石遍寻不获。
天上浮云流转,不知不觉,太阳开始偏西,那女子光洁的额头,长长的睫毛,雾一般的发丝,修长的脖颈,尽被镀上金边。
骆九风看着她从低处看向自己的侧影,突然之间,惊觉一种暖洋洋、令人振奋又忧伤、期冀又沮丧的感觉忽然溢满全身,莫名的豪情顿时涌起,暗下决心:“小爷一辈子没做过好事,可是这姑娘,我救定了!”
那女子又谈起砚石山历史,说那吴王夫差大败越王勾践后,便在此地为西施建造行宫,正讲到铜钩玉槛,无匹的奢侈,忽然“咦”的一声,断了话头。
骆九风一愣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那女子仓促站起,慌道:“起……起风了!”
不知什么时候,山上的风渐渐变大,飞快地掠过两人身旁,将骆九风的衣袂与那女子鬓角的长发全都吹起。
骆九风笑道:“凉快。”
那女子却脸色惨白:“会把蚁药都吹走!”
只见他们脚下,那女子刚才用三枚驱蚁药画出的界线,正被山风吹得模糊了边际。黄色的粉末簌簌滚动,骆九风伸脚去踩,“扑”的一声,反而令药粉越发飞得没了。
一直在周围死等的蚂蚁,渐渐又来了精神。蚁群蠕动,夕阳的残光落在数不清的螯钳之上,反出黑亮的光芒来。
那女子叫道:“你别管我了,快走!”
骆九风的心一沉,冷笑道:“我偏不!”一面说,一面将外衣宽下,“嚓”的一声,撕成两片,“我倒要看看这些小小虫蚁,还真能把小爷吃了不成?”他瞪视那女子,突然间脸热心跳,“夫差和西施的故事,你还没给我讲完呢!”
骆九风抬头望一眼远未西沉的太阳,骂道:“小爷想过千八百种死法,还真不信最后是死在了蚂蚁窝里!”他一把将那女子抄起,往身后一背,用半片衣服扎住,“我一定要和你撑到天黑!”手里另半片衣服一抖,“啪”的一声,将爬上门楼的几百只蚂蚁,击得四散飞溅。
那女子不料他突然动手,面红耳赤,伏在他的背后,一时有些痴了。
只见骆九风施展身法,就在门楼这不及旋踵的所在,旋转如飞,前后左右,半片衣服耍得如同浪里白龙,风雨不透。噼噼啪啪,也不知有多少蚂蚁,就这般死在了他的抽打之下。
他如此急剧运动,身子渐热,那女子伏在他背后,闻到他炽热的男子气息,不由心头鹿撞,又想到自己此来灵岩寺的所求,不由更是芳心大乱,暗道:“这就是命了!”她偷偷伸手,将骆九风抱得更紧了些,一低头,却在骆九风半掩的中衣衣襟里,看到一物。
那是一朵朽蔫了的小黄花,乃是从骆九风此前塞人怀里的花环上挂下来的。那花环早已遗落在大雄宝殿里,但偏偏就有这么一朵小花,卡在了此处。
那女子拈起小花,在骆九风耳畔道:“我要这个。”
骆九风心无旁骛,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,随口道:“随便!”
那女子便将那小花别在衣领上,又在骆九风耳边低笑道:“傻子,和我死在这儿,你后悔吗?”
骆九风不假思索地反对道:“小爷偏不爱这会儿就死!”
可是人力终究有限,蚂蚁却似无穷。骆九风半领长衫的防守范围,渐渐的就从七尺,到了五尺、到了三尺、到了脚下……
不断有蚂蚁爬上他的靴子,骆九风呼呼喘息,跺脚乱踢。黑潮涌动无垠,有一瞬间,他的心思忽然转向了身后。
——那女子呵气如兰,紧紧地抱着自己。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,可是隐隐约约,骆九风却觉得,能和她一起死在这儿,其实倒也不算冤了。
此刻生死一线的蚁群困境,便忽如花园画舫,满是旖旎。
【恩与条件】
就在这时,忽有人叫道:“骆九风?你在这儿做什么啊?”
骆九风又惊又喜,抬头来看。只见唐璜正站在相隔二十丈开外的一棵树上,一手攀着树枝,一手朝他挥舞。
来人正是唐璜。当日芙蓉谷一别,他虽是落后于骆九风,但一路不曾为景色耽搁,也渐渐追了上来,正好便是在今天下午穿过砚石山。他远远地在山下便看着了于灵岩寺门楼手舞足蹈的骆九风,这才停了马车,一人赶来探望。
骆九风嘴一张,待要相求,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。
那女子低声问道:“他是谁?”
骆九风把牙一咬,叫道:“姓唐的,快来帮忙!”
唐璜展颜笑道:“好啊!”
他这时尚在蚁群之外,纵身一跃,跳下树来,已身处蚁群之中,蜻蜓点水般几个起落,便掠过二十丈距离,攀上门楼。他也学骆九风的做法,把外衣脱下,“啪啪”几下,将围困二人的蚂蚁抽开,又原地跺脚,把在方才几次落地时爬上身的蚂蚁震落,弯腰查看一下那女子的伤势,笑道:“伤得不重,不妨事。”
那女子为难道:“蚂蚁攀爬迅速,且决不轻易放弃。你们武功虽高,但若是带了我,无论如何不可能逃出去。”
唐璜笑道:“那倒也未必。”他伸指一夹,将骆九风捆扎那女子的长衫夹断,女子顿时落下地来。
骆九风道:“你干……”
突然间,唐璜伸手一推,骆九风登时站立不稳,跌下门檐!
“啊”的一声,骆九风与那女子同声惊叫。
唐璜出手如电,便在骆九风双足才一离开门楼时,已扣住他的双腕。骆九风身子往下一沉,唐璜刚好就借力一甩,骆九风人如风车,沉到最底之后,“呼”的一声,又斜着向上飞起。
刷刷刷刷,唐璜便在门楼之上,以腰为轴,将骆九风耍开,上旋下摆,左悠右荡。这一番借力使力,竟如杂耍一般,只令那女子眼花缭乱。
突然间,唐璜大声问道:“懂了么?”
骆九风已被他转得眼都看不见了,只在半空中叫道:“行了行了!”
唐璜大喝道:“好,那就接着!”把手一放,骆九风登时如流星锤撒手一般,斜斜飞起。
那女子的一颗心整个沉入谷底,叫道:“你干什么?”却给唐璜一托一送,整个人也离了门楼,远远地摔了出去。
那女子半空惊叫,只道这一回跌入蚁群,自己必死,不料身子一沉之际,已给一人单手握住,大力涌来,她绕着下面那人飞也似的转了一圈,鼻尖几乎蹭着地上的蚁群。眼前视野一宽,人又已高高飞起。
不远处的唐璜笑道:“好小子!学得真快!”
七杀当日一路受人追杀,书生舒展武功太差,每每成为累赘,因此其余几人便练成将他借力使力、抛高传递的手法,这时唐璜以之来救那女子,刚好消除了蚁群之中,动作稍慢,便为众蚁所乘的危险。只是临时来教骆九风,多少有些不放心,幸好其人一点就透,不愧是学武奇材。
那女子被他们抛接几次,也明白了二人的意图,放下心来笑道:“你们把我当皮球么?”回头去看蚁群,却仍是不由变色。
原来那一片黑乎乎的虫军,绵延数丈之宽,不知其尽头何在,仿佛瀑布一般,沿着石道,从灵岩寺里汹涌追出,其速之快,较之两个武林高手的脚程竟然丝毫不逊。
一行人狂奔下山,石道尽头,唐璜的马车还好端端地停着。骆九风抱着那女子纵身跃上车顶,唐璜抢步跳上车辕,扬鞭赶马,马车猝然狂奔,车厢内小芹和英嫂惨叫连声,已是摔了跟头。
“呼”的一声,腥风席卷,蚁群如浪,以毫厘之差掠过马车的车轮。骆九风坐在车顶之上,呼呼喘息,回头往后看时,只见黑浪蠕动,起伏之际,那些蚂蚁果然风驰电掣一般穷追不舍,虽没有面目,几乎无声,但那一股誓要吞没一切的气势,却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。
唐璜叫道:“哪里有水?”
那女子伏身叫道:“向南!向南有‘一箭河’!”
马车遽然拐弯,闯下大道,于山石杂草中奔突。车厢摇摆,骆九风蹲身其上,只见车后的杂草一片片倒下,那黑浪追速稍慢,似已被甩至三丈开外。
骆九风稍觉放心,道:“甩开了?”
话音未落,车子蓦然一震,竟是被横着甩出半尺有余。
唐璜勉力控制缰绳,喝道:“被它们追上了!”
骆九风大吃一惊,凝神看时,原来在倒伏的草线之前,杂草晃动,那些蚂蚁的先锋军根本是寸步不落地跟着马车,这时因为山地崎岖,车速减慢,已有蚂蚁赶上车子,被碾压而死,这才造成车轮打滑。
骆九风大骇,转瞬之间黑潮涨起,已漫上车体。车厢里小芹尖声惊叫,“嗵嗵”跺脚,想是已有爬得快的蚂蚁进了车厢。
骆九风的外衣破碎,早就扔了,这时拔出剑来,拼命向下削去。虽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虫刮下板壁,可是虫子无畏,瞬间便又爬了上来。
唐璜叫道:“破开车厢!”
骆九风一剑划过,“咔嚓”一声,桐木车厢裂成两半,带着数不清的黑虫向两边倒去,露出英嫂、小芹在车厢底板之上乱踩乱踢。骆九风和那女子失了立足之所,往下一落,正站在俩人身边。
唐璜回身拉住英嫂,喝道:“女人上马!”一言已毕,先拉着英嫂跳上拉车的左骥。
骆九风连忙去扶那女子,女子摇头道:“我还行,你去帮那孩子。”自己挣扎着站起,纵身跳上右骥。
骆九风把小芹抱起,往唐璜处一抛,唐璜接住,将之置于鞍上。
唐璜笑道:“咱们得用跑的了。”
骆九风立眉道:“不用你来哕唆!”探身一剑,“嚓”的一声斩断了二马拉车的辕套。
轰然一声巨响,残车撞毁,碎屑飞溅,两匹骏马失了木车的重量,脚下骤然一轻,如箭蹿出。
骆九风、唐璜拼尽余力,都将身法提至最快,紧迫二马而去。
昔者吴王宠溺西施,乃于砚石山上射箭为线,开出一条河道,令西施可以泛舟采莲。后人便称之为“一箭河”,就在本山南麓。二马五人眨眼之间便已见到水光。
那红衣女子喝道:“虫蚁怕水,我们越过此河,便可喘息!”
她一抖缰,将马速催至极致,来到河边,提缰一带,那马四蹄生风,“呼”的一声,跃过了水面。
她跳得潇洒,英嫂、小芹却都没有这般骑术。那马速本来不慢,来到岸边,却猛地一个蹲身,前蹄支地,后蹄刹车,“哎呀”声里,将姑嫂两人干净利索地倒进河里。好在那河水不深,骆九风、唐璜先后赶到,将两人稀里哗啦地捞了起来。
小芹气得手脚齐上,拍打骆九风,骂道:“看到你就没好事!”
骆九风大跌面子,把那女孩往唐璜处一推,冷笑道:“谁爱管你!”
小芹哇哇大哭,被唐璜一手拖了,和英嫂一起涉水过河。
骆九风站在岸边,待要跳过河来,忽然那红衣女子叫道:“马!马!”原来她终是心肠柔软,这当口却还有工夫担心那匹不敢过河的花马。
骆九风微一犹豫,便跳过来拉着花马马缰。待要牵它过河,那马儿却蹲在地上,说什么也不起来。
原来马儿方才未跳,已然气馁,现在看这小河,已成天堑。
骆九风拉了几把,那马死赖着不动,后面铺天盖地的蚂蚁已呼啸而来,那红衣女子又急又怕,叫道:“你先过来吧!”
骆九风双目圆瞪,把牙一咬,松开马缰,用力在马颈上一推道:“快逃!”转身趟水过河。那河水其实不深,也就齐腰而已。
才过河心,便听身后马儿悲鸣,骆九风回头去看,原来那马在他放了缰绳之后,居然又原路返回,想要硬闯过蚂蚁的包围,可是才行了十几丈,便被蚂蚁爬满,宛如裹了一层墨色的泥巴。这时悲嘶阵阵,又掉回头来,想要过河,却哪儿还来得及,便在离河一丈五六处倒了下来,翻滚挣扎,再站不起来了。
那红衣女子以手掩目,不忍再看;小芹兴致勃勃,被唐璜强捂了眼睛;骆九风双足宛如钉在河里,稍一犹豫,“嚓”的一声拔出剑来,振臂一甩,“扑”地射入那马的颅顶,给了它一个痛快。
那红衣女子眼中含泪,向骆九风微微点头。骆九风脸一红,一回头便看见唐璜笑得颇有深意,怒将起来,涉水上岸,直冲冲道:“我以后会还你这个人情!”
唐璜哈哈大笑道:“那你是还一个人的,还是两个人的?”
骆九风直羞得额上青筋暴起,装哑巴不去理他。
那红衣女子笑道:“唐大侠的救命之恩,小女子定当重报。”
唐璜哈哈大笑,摆手道:“我和骆九风开玩笑的,姑娘千万莫要当真。江湖中人,帮一把拉一把,不算什么大事。”
旁边小芹叫道:“马车也没了,接下来怎么走啊?”
唐璜拍拍她的脑袋,笑道:“此地距离苏州不过二十几里路,走一走也就到了。到时候,你嫂子治伤,我带你去买糖吃。”
那红衣女子也早就看到英嫂脸上的伤,这时问道:“你们要去苏州?可是要去南宫世家,给这位大嫂治脸?”
唐璜笑道:“不错。”
那红衣女子抱拳道:“小女子南宫世家南宫巧,自请为唐大侠带路。”
她居然是南官世家的人,更是南官世家这一代当家人南宫瑾的次女。骆九风、唐璜都觉意外。
唐璜尚未登门,先得以与南官世家的子弟结交,自然高兴得不得了,也和骆九风一起报了姓名。
南宫巧听说二人身份,颇感意外,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对骆九风道:“骆兄为救我,损坏了衣服。可愿随我回庄内,让小妹赔你?”
骆九风心中却是不愿让南宫巧报答唐璜的,微一转念道:“好。”
南宫巧此前进山,在一箭河这边的树林里藏有马匹。这时牵出,仍是自己乘了;小芹、英嫂上了另一匹马。骆九风、唐璜歇过劲来,尽能走得。一行这便动身,往苏州城西而去。
南宫巧道:“唐大侠,你方才救我性命,按说你之所求,我必当一力促成。可是现下我爹爹与人研究‘如来万象’之术,闭关已逾三月,庄中主持日常事务的乃是我的二叔南宫思。我这二叔,为人古板,又爱刁难人,事事都以规矩家法为上。你要求他收治英嫂,即便由我从中斡旋,也怕会有些周折。”
她这么一说,小芹急得都要哭了。唐璜却笑道:“不妨事。”
骆九风跟在后边,听到他语气轻松,便一肚子的火,不由抬起头来,自目中飞出两把小刀子,再杀他一回。
唐璜笑道:“看郎中也是要付诊金的,何况是求江湖好汉为你治伤。定然是要讲规矩,照着规矩来。总之我是一定要让英嫂复原的,有这般决心,我不信会有什么能把我难住。”
骆九风冷笑道:“原来反骨仔居然这么乖!”
南宫巧接道:“不错,唐大侠七杀之名,我在江南也曾耳闻。本以为有反骨在身,必是个头角峥嵘的硬汉,可是见唐大侠如此随和,真是意外了。”
“反骨仔虽有一腔怨气,”唐璜笑道,“可也得讲理不是?”
骆九风冷笑道:“若是人家就是不给你治呢?”
唐璜笑道:“那又怎么会呢?人心都是肉长的,为何非做这等见死不救的事?”
南宫巧好奇心起,抬杠道:“可是,我二叔也许就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呢?”
唐璜看看她,又看看骆九风,微微颔首:“你们可知,反骨到底是什么?”
骆九风、南官巧都是一愣。这问题太过容易,“脑后凸骨”一说,人人皆知。可是如此直白浅显,恐怕别有埋伏,二人一时间竞都答不上来。
唐璜微笑道:“反骨,我想了很久。它不是骨头,长在脑后;也不是标签,贴在脸上。它是深埋在人们心里,人人都有的东西。”
骆九风为之气结,南宫巧却颇感兴趣,侧着头,目不转睛地等待唐璜讲解。
“骆九风,你拜入狄天惊门下的时候,他有没有一上来就教你和别人交手要赶尽杀绝、六亲不认,必要的时候必须连他也一起宰了?”
唐璜笑嘻嘻地随口举例,眼看骆九风气红了脸,面上不禁带上了笑意:“反正我小的时候,我爹曾因我打哭表弟罚我不许吃饭——这可是未来的唐门杀手所受的教育啊。我想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,最早接受的教育,应该都是与善良、勇敢、谦恭、孝顺这些伟大的品质有关吧?直到慢慢长大,才为生存所迫,渐渐学会了残暴和虚伪。”
骆九风瞪眼听着,不明白唐璜到底要说什么,忽然看见南宫巧听得专心,不由心中更为不喜。
“可是那些真善美,其实都还留在我们的心里,即使我们再疲惫,再麻木,再假装忘记,它们也还留在心底——永远都在。当它们重被触动,破土而出的时候—一那就是反骨!”唐璜正色道,“我身上有反骨,七杀身上有反骨,你们两个年轻人身上有反骨,南宫二庄主,他也决不会是—个彻头彻尾、冷酷无情的人。”
他伸个懒腰,续道:“反骨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奇迹,只要热情坚持得比冷漠更久,冲动坚持得比习惯更久,信仰坚持得比犹豫更久。反骨,随时都会让人惊喜。”
他笑嘻嘻地说来,仿佛此事理所当然,寥寥数语,已令南官巧心中震动不已。她此次上山拜佛,所求的乃是姻缘,本来心中忐忑,颇觉自己太过任性,可是听唐璜这么一说,登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《梁祝》、《天仙配》,不觉恍然心道:“原来这些都是娘亲、祖母教我的。”她偷偷瞟一眼骆九风,想到:“不知这傻子的热情又能坚持多久。”又想起传说七杀之中有一个女子叫叶杏,不由把眼来望唐璜,暗道:“七杀名动天下,这唐璜竟是如此温文坚毅之人。而那叶杏,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呢?她闯荡江湖,定是比我快乐多了。’
南宫巧望着唐璜呆呆出神,却不料骆九风正抬起头来看她。眼见她魂不守舍,心里顿时不是个滋味——唐璜此人三十多岁,瘦弱溜肩,说话办事慢悠悠的没个男人的爽利劲,可是巧舌如簧,果然会骗女孩儿。
一行人就这么说说走走,傍晚时分,终于到了南官世家的庄园。只见夕阳的红光之中,桃林十里掩映着南宫世家的一片宅邸。
唐璜笑道:“早就听说南宫世家的庄子叫做‘桃花山庄’,春天的时候来,最是漂亮了。”
南官巧骑在马上笑道:“唐大哥尽拣好听的说。江湖上不是还有另一个说法,‘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’?南官世家给自己的庄园取这名字,根本是在炫耀自己的易容术、整容术的。”
唐璜笑道:“那也很好啊,把英嫂脸上的这两道伤,都给整到九霄云外去,那就最好最好了!”
骆九风在后面跟着,心中絮絮骂道:“‘唐大哥’、‘唐大哥’,叫得倒亲。可人家心里可只有那个丑寡妇!哈哈!”
——只因觉得被唐璜争了宠去,他已经这么暗骂了一路。
当下几人便由南官巧引领入庄。南宫瑾果然闭关,不见外客。南官世家的二当家南宫思出来之后,先与骆唐二人以礼相见,然后一见南官巧腿上受伤,便“心肝宝贝”地叫起心疼。
南官巧颇不好意思道:“我这二叔,一向最是疼我了。”
南宫思顿时叫道:“我才不疼你!你这野妮子,让你别进灵岩寺,你偏去!哪天被蚂蚁叼了去,就再也不能气我了!”
当下他招呼下人赶紧把南官巧抬走,还不忘嘱咐:“让老六给巧巧上药,跟他说,巧巧落下一点疤,我和大哥就把他的胡子都拔光!”关切之情溢于言表。
骆九风天生最不惯亲昵,见人家叔侄热络,便觉不适,坐在一旁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在椅子里扭来扭去。唐璜见他烦躁,便朝他笑笑,挤了挤眼睛。
骆九风愈加汗毛倒竖,怒气勃发。
那南官思是个六十多岁的秃顶胖老头,送走了南宫巧,终于落座,一番寒暄致谢,说得极为热忱。
骆九风对他印象极好,想道:“这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,原来南官巧的话是吓人的。”
正想着,那边唐璜已切入正题:“南官先生,我这里有一位朋友,不慎伤了脸颊,我这次冒昧前来,便是想请贵庄帮她消去伤疤。”
南官思抚须笑道:“好说好说。”亲自看过英嫂的伤口后,道,“很普通的皮肉伤,只是划伤的凶器太钝,导致创口撕裂较多。不过还算是新的,伤处无毒,并不算多重。若是让老五来处理,应该是重新挑开伤疤,将淤血清除,筋肉理顺,就可以自然平复了。”
唐璜大喜道:“这可太好了!”
南官思转而正色道:“可是现在我大哥正在闭关,这件事却不是我能够作主的。”
他的话头突然回缩,骆九风在一旁听得颇觉意外,抬头看时,只见南宫思的嘴角往下一垂,一直眯着的双目睁开,霎时就变成一个呆板做作之人。
唐璜拱手道:“劳烦南宫先生通融则个。”
南宫思微微摇头:“唐大侠出身唐门,可还记得南宫家与唐门的百年恩怨?”
蜀中唐门行事毒辣,往往不留后招,因此在江湖上树敌颇多,江南霹雳堂雷家、苏州南宫世家都是因此与之成为死敌。
唐璜苦笑道:“我还以为我反出唐门之事早已天下皆知,不用再背负这样的重担了。’
南官思摇头道:“一日为仇,终身是敌。只要你身上流着唐门的血,南富家的人便决不会把你当朋友。”
唐璜苦笑一声,叹一口气。
这老头如此翻脸,连骆九风都感到不平,不由道:“他下午可刚救了南宫巧。”
南宫思看他一眼,冷冷道:“所以你们才能坐在这里,我也还把你们当成客人。”他喝了口茶,又道,“救巧巧的事,你们若要银钱答谢,只要说个数目,南宫家定当满足,我也作得了主。可是若要因此要求南宫家的人人出手治伤,却恕我担不起这责任了。”
骆九风不料他如此计较,不由厌恶,再看这老秃顶,便觉得市侩了。盛璜拱手道:“请南官先生指点通融。”
南宫思轻轻摇头:“唐大侠请想:你虽已反出唐门,可是再怎么讲,也仍是姓唐。将来江湖人说话,谁会管你前因后果?人们谈起此事只会说,唐门南官结怨百年,然后一个唐门子弟找上门来,让南宫世家救人就救人,南宫家连个屁都不敢放。”他看看唐璜,又看看骆九风,笑道,“这话,听起来可不好听啊。我只是暂代南宫家的主事,名不正言不顺,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。”
他笑得世故,哪是“有人说”,分明就是“他在说”。骆九风最恨这种皮里阳秋的小人,脸别过去,眼都嫌脏了自己的眼。
唐璜却赔笑道:“当然不的事情令南宫世家蒙辱。”
“所以为今之计,”南宫思皱眉道:“唐大侠有两条路可走:第一,静候我大哥出关,少则半月一月,多则半年一年,唐大侠向他申明情况。到时大哥若是同意救人,那自然没人能再说什么。”
唐璜微微苦笑。骆九风则被这老头的托词气得发笑,不禁道:“到底是半个月还是一年?”
南宫思看他一眼,微笑道:“这却是老朽不能知道的了。”
“我不太愿意等,”唐璜道,“敢问南宫先生,另一条路是什么?”
“我不敢下令救这位大嫂,其实只是不想显得唐大侠是挟恩而来,南官家任人宰割。因此,只须由我南宫世家开出条件,唐大侠帮我们完成,作为交换,也就下得去台阶了。”
他绕来绕去,原来只是刁难而已,骆九风心中越发不屑。
却听唐璜叹息一声道:“我选第二条路,但凡不违侠义道,便请南宫先生示下。”
南宫世家家大业大,树大招风,各种难题一向是层出不穷,真要择出一个为难唐璜,简直是轻而易举。
南宫思稍一沉吟便道:“好,我便请唐大侠为我南官世家杀一个人。”
这事极为容易,骆九风本来不爽,听了这话,顿时大大松了口气,可是唐璜却皱起眉来,低头不语。
“唐大侠放心,”南宫思笑道,“南官世家当然不会让人滥杀无辜。你要杀的这人名叫闫五,原是我南宫家少有的外姓弟子,一身易容追踪本领天下少有,可惜后来却色迷心窍,走上歧途,成了一个采花贼,犯下累累命案。三个月前,执掌南官家规的老三带人远赴洛阳,想要清理门墙,不料只是打伤了他,却终究给他跑了。”
骆九风喝彩道:“真厉害呀!”他是个直肠子,一看南宫思不顺眼,便忍不住想要挑衅。
南宫思眉脚一跳,见骆九风得意洋洋,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杯茶来品。
南官思忍他一回,继续道:“一个月前,闫五却回到苏州。此人阴沉恶毒,如今知难而进,自是处心积虑要给我南官世家一个难堪,短短一个月的时间,他已在苏州城内奸杀七人,桩桩命案现场都留下血书挑衅。其言辞之嚣张,显见全无收手之意。”
唐璜低头沉吟,并不马上回答。
南宫思笑道:“只要杀了闫五,这位大嫂的伤,南宫世家自然义不容辞。”
骆九风受够了南宫思的假惺惺,偏唐璜又犹犹豫豫地不痛快,怒气上来,忽地把茶杯一放,拍板道:“好!这个人,我替唐璜杀了!”把手向唐璜一指,“我就以此还你一个人情!”
南宫思微觉意外:“哦?”
“别听他的。”唐璜挥挥手,好像要把把骆九风赶走一般,笑道,“南宫先生,我的事,我自己来办。”他想了想,问道,“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他在挑衅,为什么你们不亲自动手将他铲除?”
“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容貌回到苏州的,也不知道他人具体在哪儿。以他的易容本领,苏州城里至少有三万人都有可能是他。”南宫思苦笑道,“我们实在把他教得太好,如果不是他留书挑衅,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,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他露出破绽。”
骆九风被唐璜轻视,本就气到了极限,见南宫思的刁难越来越离谱,终于无法忍受,拍案道:“不知长什么样子,也不知道人在哪里,怎么去杀!你开的什么玩笑?”
南官思把脸一沉再沉,终于道:“骆少侠,人命关天,我像是在玩笑么?”
骆九风怒道:“那你就说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出来,别拿这没影儿的搪塞!”
南官思反问道:“你觉得杀闫五太难?”
骆九风翻脸道:“这根本是……”
话未说完,已被唐璜拉住了手打断:“你先别说话。”唐璜又对南宫思道,“好,既然南官先生划下道来,我定当尽力而为。”说完拖着骆九风就走。后面小芹扶着英嫂,也连忙跟上。
骆九风被唐璜拽着一只手,打横出得门去。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,对南宫思先是失望,后是羞恼,心中怒气勃发,只觉非要破坏点什么才好。此刻路过门口,突然间抽剑在手,反手一劈,咔嚓一声,将一扇雕花木门一剑两断。
他猝然动手,连唐璜也来不及阻止。大厅内外的南宫子弟一时尽皆大怒,“锵锵”声中,不少人拔出了兵刃。
南官思怒道:“骆九风,你以为桃花山庄是什么地方!”
骆九风满心不悦,把脖子一梗,成心闹事:“你以为我是什么人?”
他句句话顶话,怎会不让人愤怒?
南官子弟眼见门楣受辱,再也不能忍耐,其中一人,趁他与南宫思对答,便倒转单刀,以刀背去敲他的手腕。
骆九风早就等着他来,眼中寒光一闪,一剑斜挑,“当啷”一声,那人单刀落地,抚腕退开,骆九风也踉跄跌出两步——却是关键时刻,唐璜又推了他一把,这才让那偷袭之人避免了断臂之厄。
“姓唐的,”骆九风怒气冲冲,他难得放下成见,替唐璜说话,可唐璜却只知道退缩,这般忠不见用,不由令他悲愤交加,把剑一扬道,“咱们今天就做个了断吧!”
唐璜吓了一跳道:“你不用随时随地翻脸吧?常自在都没你这么好斗!”转身对南宫思深施一礼道,“南官先生,这孩子年轻气盛,你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。英嫂的伤,到最后还得请南官高手救治。”
南宫思气得脸都白了,尖声嚷道:“救什么救,治什么治!你们马上给我离开,再在庄中滋事,休怪我翻脸不认人!”
骆九风接茬道:“你翻脸又能怎样?”
突然间,一片黑光呼啦啦地盖下,乌云一般向骆九风劈头盖脑地罩下来。骆九风心念电转,举手一抓,“扑”的一声闷响,人手绵软,乃是一领青色长袍。
一个女子的声音道:“怎样?包住了再揍,你能怎样?”
只见南官巧单手拄拐,从院侧的长廊中慢慢现身。
骆九风一时气结,面对这个胆敢戏谑自己的女子,他忽觉心虚,手收回来,只见那青袍簇新,料子既不好,手艺也极粗糙,乃是满院南官子弟都在穿着的制服——不由颇觉失落。
南官思不悦道:“巧巧,你不好好养伤,又出来干什么?你爹闭关出来,见你受伤,我怎么向他交代?”
南官巧道:“唐大哥救了我的性命,我来看看,不要生出什么误会。”
南宫思冷笑道:“南宫世家与金龙帮虽没有深交,但对狄帮主一向景仰。今日我对骆少侠一再忍让,也算是给狄帮主面子。不过巧巧,说到底,我南宫世家终究不是狄帮主的手下,苏州也不是金龙帮的地盘。若真有人打着金龙帮的旗号,成心惹是生非的话,南宫家今天便替狄帮主教训了他,改日狄帮主也得说个‘谢’字。”
骆九风哈哈大笑,掏了掏耳朵道:“南宫先生这是在威胁我么?”
他这时便如一个炸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,稍一碰触,就加倍反击。
唐璜讨饶道:“兄弟,你现在闭嘴,就算是帮了英嫂了!”
骆九风原本问心无愧,可大家却都在指摘他,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,不由怒火满胸,孤立无援,悲愤之下,瞪一眼南宫思,横一眼唐璜,瞟一眼南宫巧,再不屑与他们争辩,哼了一声,还剑入鞘,待要潇洒离去,却又实不甘心,便往旁边一退,抱臂靠柱,冷冷看着场中几人扯皮。
唐璜重对南宫思道:“南宫先生,闫五的事,你等我消息。”
南宫思冷哼一声:“不敢劳动大驾,唐大侠还是另寻高明吧。”他果然是小肚鸡肠,念念不忘骆九风的无礼。
唐璜毫无骨气,只顾乞求道:“南宫先生千万见谅。英嫂之伤若不能愈,在下一辈子都良心难安。南宫世家的易容整容之术天下无双,要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,还请南官先生行个方便……”
南宫思越发不耐,拂袖道:“不治就是不治,你又能怎样?”
忽然南宫巧插口道:“二叔,唐大侠下午才救了我的性命,你若这般一口说死,将来江湖传言我是个恩将仇报的恶女子,我还如何做人?”
她果然为了唐璜开口相求了。骆九风听在耳中,心中忽觉酸楚,偷眼去看,只见那女孩面如冰雕,颈如雪鹤,红衣胜火,卓然玉立,飒爽英气之中格外透出几分妩媚,忽地便又多了几分怅然,想道:“萍水相逢,救她性命的终究只是唐璜而已,既然我的袍子人家已经赔了,我还赖在这儿干什么呢?”
一颗少男之心怅然若失,他突然间再也不想在此处多呆,长叹一声,把那青袍往地上一扔,按剑而去。
【侠与乌龟】
骆九风萧萧然出了桃花山庄,走出数里,越发沮丧,便在路边的桃林里一坐,呆呆出神。
他今年一十六岁,传说之中,某少侠七岁剑挑某名剑,十一岁屠灭某帮派,十六岁名震天下,令江湖第一美人倾心的传奇,一件都未曾发生在他的身上。虽然他有显赫强大的师父,威震四海的帮派做后盾,还身具了不起的习武天赋,可是却始终只是一个普通得不住令自己失望的凡人而已。
对上唐璜,屡战屡败,不仅不能杀之泄恨,反而还要不断被对方搭救,无论是武艺还是见识,应变还是风度,都输得一塌糊涂。他一十六年的生命里,最多的,岂不正是这样憋气难熬的耻辱,和毫无还手余地的失败么?
他脾气不好,说话难听,更重要的是,做什么都不对:七年前要替爹爹报仇,反而气得娘要自尽;三年前改进九翼九风剑法,苦思冥想十三招,反而被狄天惊骂得狗血喷头;两年前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,但所有人都说关魔儿会带坏了他;至于这一次,与南官巧同生共死之后,情动于衷,但是最后救了南宫巧、得其芳心的,却居然是唐璜。
——想那唐璜,虽然岁数不小,但成熟智慧,处世老道;两个溜肩虽不好看,但一双手却是名动天下的唐门凶器;虽然带着英嫂和小芹两个累赘,但反过来一想,却恰恰能说明他温柔细腻。
这是骆九风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,关心则乱之下,胡思乱想,越想越是天马行空。想到义贞村的叶杏,不由越发绝望:那女人连万人敌那老头子都嫁,看起来南官巧选了唐璜,眼光还是要高上一点的。
想到这世间女人一个个如此势利,他不由对天下人越发恨了几分。想到老话“莫欺少年穷”,愤愤以拳捶地,喃喃道:“终有一日,我会比唐璜、万人敌,甚至狄天惊,更加了不起!”
可是情之萌动,虽只半日,但情根之深,却已达肺腑,如今一旦失落,虽然勉强发下宏愿,一转眼却还是如万丈高楼踩空落下,一颗心痛如刀绞,难受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我常常在想,”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有一人在他身前道,“是不是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,都会随时随地表现得怒气冲冲,决不宽恕。”
骆九风吃了一惊,伸手在脸上一抹,再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——在他面前,那卑鄙龌龊、下流该死的唐璜正笑嘻嘻地站住了身。
骆九风又羞又气,把脸扭开。
唐璜笑道:“不过若是年轻人都是一副深沉消极的模样,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过无趣了。”
骆九风深深吸气。他现在面对唐璜的时候,感情复杂。连败三次、被救两次,杀友之仇,夺隋之J恨,即使是他,也有点弄不清到底是不是要再拔剑相向了。
“……英嫂没救了?”
“有救啊,”唐璜笑道,“南官思久经世故,对这种人来说,只要条件足够,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。”
骆九风稍稍一愣,反应过来,气得眼前一黑:“他又给你加条件了?”
“三个条件。”唐璜笑道,“杀闫五,拿灵岩寺里的蚁灵芝,再加一部唐门的《钻心针针法》。”
闫五不知所踪;蚁群无孔不入;“钻心针”虽不知是什么武学,但既然能与这两个条件并列,显见也非同小可。
武林中人,门派观念最重,唐璜既然已经叛家出走,若是再出卖门中秘笈,犯的可就是武林中人最为不齿的大律。
这三个条件,简直一个比一个刁钻难办。骆九风难以置信道:“你都答应了?”
唐璜笑道:“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。”
“三个条件,你能达成哪一个?”骆九风气急反笑,“你完蛋了!第一个是让你无路可走,第二个是让你有去无回,第三个是让你万劫不复——有这三个条件作为交换,我看英嫂这辈子都别想治好了!”
“不答应又能怎么办?不答应,岂不是更加没有机会?”
“谁不答应,就直接杀了他啊!”骆九风一言出口,杀气大盛,“杀一个!杀两个!一直杀下去,我不信南宫家最后敢不给英嫂治伤!”
“你这不是成事的办法,”唐璜摇头道,“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。”
“杀人不容易?”骆九风简直被他气得笑了起来,“你是唐门最绝顶的杀手,动动手指头都是精妙的杀人手段,你杀个人,真的会比捻死只蚂蚁难?太假了!”
“手段不难,难的是事后面对。”唐璜微微出神,“你能够体会吗?你杀了一个人之后,他就再也不会出现了,不管你以前是讨厌他、喜欢他,还是压根不认识他,他都再也不会出现。他消失在你的生活里,也消失在他亲朋好友的生活里。你能够永远问心无愧还好,万一后悔,却绝对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结果。”
他局促地一笑:“人命只有一次。你动辄喊打喊杀,不看重别人,甚至不珍惜自己。有一天,我真怕你会后悔。”
“我决不后悔!”
“年轻人真敢拍胸脯。”唐璜笑了,“很多事,是事到临头才知道的。”
“你别说我!”骆九风烦躁起来,“我就问你:你不杀南r思,那第三个条件——你真能把唐门秘笈交出去?”
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”唐璜笑了笑,“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……先试试前两个任务吧。”
“反正第三个条件你绝对完不成,何必再继续徒劳!”
唐璜抓了抓头道:“不然又没有别的办法。老话说,手是好汉,眼是混蛋。与其一望两瞪眼地抱怨,不如一步一步先做着,万一出现转机,也不至于手忙脚乱,追悔莫及。”
他这动作简直幼稚如孩童,骆九风满心的不屑:“转机?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你还指望天上给你掉下个转机来么?”
“我没等啊,”唐璜苦笑道,“我已经在想解决头两件事的办法了——我正在努力做啊。”
“努力?努力顶个屁用!”
“话不是这样说的,”唐璜正色道,“可能一次两次没用,但试的次数多了,总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效果。”
“做梦吧!”
“灵岩寺的蚂蚁就是例子啊。一只两只,可以被你轻轻地捻死;但聚集成群,每一只都不惜力,不怕死,任你是通天高手,也难胜之……”
“你又不是蚂蚁。”
“所以,我们应该比蚂蚁更快成功才对。”
骆九风张了张嘴,终于无话可说地骂道:“你自欺欺人。”
“好好好,你现在听不进去,我就不说了。”唐璜哈哈大笑,“说真的,我来找你有两件事。第一,是多谢你方才在桃花山庄帮我说话。”
骆九风冷笑一声:“只怕在你的心里,巴不得我是个哑巴才好。”
“不管怎么说,你是好心。”唐璜笑道,“我很感动。第二件……”
骆九风“嗤”了一声,站起身来,拔腿便走。
唐璜原地站着,笑道:“第二件……别走啊,你喜欢南宫姑娘对不对?”
这话——那个名字——直如心头钓钩,顿时就让骆九风止了步。
“……你胡说!”
“我胡说?”唐璜笑嘻嘻地转到他前面,“敢问你与南宫巧在蚁群中遇险的时候,你在想什么?”
骆九风脸一红,忽又想到南宫巧注目唐璜时的眼神,心下一酸:“我什么都没想!”
“得了吧,你看南宫巧的眼神,我在李响看叶杏的时候见得多了。”唐璜笑道,“我撮合不成他俩,还不能帮你们做个月老么?”
骆九风微微一惊,心下几分欣慰,几分心酸,几分嫉恨,瞪眼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一句“难道你不喜欢她么?”终究是问不出口。可是想到南宫巧一番柔情落空,不由又对唐璜多了几分气愤。
见他神色古怪,唐璜哪知他心里所想歪到哪里去了,只把脸色一正道:“蚁群之中,南官姑娘可是对你一见倾心了,所以特地托我来给你捎句话。”话尽于此,便笑嘻嘻地看着骆九风。
这回骆九风可真是大吃一惊,不料原来“她不喜欢唐璜”,登时振奋起来,一颗心鼓胀得直欲飞起,一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乱说话,一边等得大急道:“说啊说啊!”
“说什么?”
“说……”骆九风乍惊乍喜,脸带红霞,“她让你给我带的话啊。”
“她是谁?”
骆九风脸都紫了,暴跳如雷地叫道:“她……她……”终是抹不下面子,“你不说我就杀了你!”一句狠话撂下,却没有足够凶悍的气势作为后盾,反而心中更是忐忑,喉头发哽,鼻子发酸,瞪着唐璜,委屈得眼圈都红了。 唐璜哈哈大笑:“想知道的话,问出来不就好了?小小年纪,忒爱面子。”他把手—拍道,“南官姑娘让我告诉你,你若对她有情,就去与她见面——她在等你。”
这话听在骆九风耳中,直如天籁,仿佛久旱得了甘霖水,肚饿生吞人参果,他整个人瞬间有了精神,叫道:“在哪儿等?”
唐璜收了笑:“你可是真的喜欢她?”
骆九风身子一震。
两情相悦,厮守终身固然是人生极乐,但是想到自己百无一用,以及南官思与自己的矛盾,他忽又失去了勇气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“两情相悦本是好事,怎么你们—个二个,一提起来却都愁眉苦脸。”唐璜皱眉道,“南宫巧让我去的时候,也是心事重重,似有难言之隐——骆九风,你就算真的喜欢她,恐怕前面也并非一片坦途。现在就泄气,我看,你也不必去有凤楼了。”
骆九风咬牙道:“有凤楼?”
“就是桃花山庄接待宾朋的所在,”唐璜道,“由南宫姑娘亲自送我们人住。她腿不方便,不能出来找你,但是她跟我说,如果你心里有她,就一定要去见她—一别怕南宫思,别怕丢面子——这事关乎你俩一辈子的幸福,是她在认真求你。”
骆九风浑身发烫,被南宫巧的火辣表白震得灵魂出窍。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,猛地抬起头来:“有凤楼在哪儿?”
有凤楼就在桃花山庄的西南角,实际上,是南官世家给江湖朋友准备的临时住所。骆九风前面闹事的消息早已传遍山庄上下,唐璜引他来到楼里的一路上,二人颇遭了不少下人的白眼。
骆九风微觉尴尬,可这尴尬在心里翻了个个儿,眨眼就变成了甜蜜。
天字三号房房门半掩,屋里隐隐传来小芹的声音:“巧姐姐,你们真的能把我嫂子治好吗?”
只听南宫巧笑道:“你不信我,还不信你唐叔?”原来是她在等骆九风回来时,已与小芹交上了朋友。
唐璜低笑道:“好姑娘!你有福气的。”
骆九风脸热心跳,窘得说不出话来,正待进去,却被唐璜拖住了手。
“干什么?”
“我最后再提醒你一点,”唐璜道,“你的性格刚而易折,缺乏耐性。可是男女婚嫁之事,复杂纠缠,最是急不得躁不得。有耐心,成就好事;没耐心,天下大乱。”
骆九风头晕脑胀道:“嗯。”
二人推门进去,唐璜在前。英嫂正坐在床上,拍手笑道:“回来了!”
唐璜笑道:“英嫂、小芹,咱们出去吃饭。”说罢带着姑嫂出门去了。
骆九风心中激荡,不敢去看南宫巧,忽然想起唐璜,想到自己能与南官巧相见,全靠这仇人在背后推动,不由心下惭愧,叫道:“唐璜,闫五的事你不用管了!我只会杀人,我帮你杀人!”
唐璜正在关门,闻声一愣,笑道:“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啊!谢啦!”
骆九风一言既出,只觉芒刺在背,羞得几欲跳窗逃走。可是在南宫巧的注视之下,他的双脚却似被焊死在了地上。
只听房门一响,唐璜终于离去。
骆九风眼望南宫巧,热血一阵阵涌上头来,口干舌燥道:“南、南官……”
南宫巧笑道:“我这名字是犯你的忌讳吗?开始时是问不出口,现在是叫不出口。”
骆九风脸如火炭,窘得说不出话来。
南宫巧看他尴尬,微笑着等了一会儿,问道:“傻子,你知道我今天去灵岩寺干什么?”
骆九风一愣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“告诉过你两遍呢。”南宫巧叹道,“我是去拜神的。”
骆九风犹犹豫豫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“我去求佛祖给我一段好姻缘。傻子,你和我二叔说话,干什么脾气那么大?你要是真的走了,我可怎么办?”
骆九风亲耳听到她的心意,直如被重锤扪胸,一时间两耳轰鸣,喜得几乎站立不住。
南宫巧低声道:“铮剑盟的飞鹰旗旗主敖方洋头两个月来为他的三子敖兰向我提亲,幸好当时我爹闭关,不能谈事,他才放下彩礼,与二叔约好下月初八再来。”
骆九风眼中的杀气一现,既然明白了南富巧的心意,登时就不许别人再打她的主意。敖方洋这名字他狠狠地烙在脑子里,可是稍一转念,却觉得这名字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一般。
南官巧道:“敖兰此人,我曾见过一回,虽然自负少年英雄,但其实是个蝇营狗苟的无趣男子。可是铮剑盟势大,敖方洋咄咄逼人,到时候我爹出关,为了南官世家打算,十有八九会同意这门亲事。因此我才到灵岩寺烧香,为的就是乞求老天,能赶在我爹爹出关之前,派给我一个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。”
原来她冒险进寺,却是为了这个目的。骆九风想到自己适时赶到,又是庆幸又是得意,不由笑了起来。
“这个人须得是我喜欢的。”南宫巧道,“而且,还必须有足以对抗铮剑盟旗主的地位身份。骆九风,你从天而降,和我斗气,我已怀疑你是命定;危难关头,不离不弃,更足以让我托付终身;一箭河飞剑杀马,足见善良,我的心便完全是你的了。”
骆九风心花怒放,不料自己误打误撞之下,原来已俘获这心仪女子的芳心,不由欢欣鼓舞,感动得直想跳起来,大喊三声。
“而更可贵的是,”南官巧笑道,“你是金龙帮帮主的嫡传弟子。若是你能让你的师父在半月内来苏州提亲,那么我的人,也便是你的了。”
骆九风的身子猛地一震,如同三伏天被冰水浇头,原本的狂喜在一瞬间褪尽,抬起头来时,脸色已转得惨白:“我……我娶你……可是他,不能提亲!”
南宫巧大吃一惊道:“为什么?”
骆九风紧紧闭着嘴,双眼盯着地下,一言不发。
“你冒犯了二叔,他本来就在挑理,”南宫巧强提耐心,解释道,“更何况,确实是敖家先来提亲的。所以你要娶我,必须拿出加倍的诚意和排场来……”
骆九风用力摇头道:“我不能找……找他提亲。”
“这又是为了什么?”
骆九风狠狠咬牙,一字不发。
“你师父必须得来!”南宫巧满以为自己终身得托,忽然又横生枝节,登时又气又怒,“他不来,我爹一定不会让我嫁给你!”
骆九风抬起眼来,他心中难过,想要说话,可是喉头哽住,直令他几欲窒息。他绝望地看着南宫巧,话在舌尖转了几转,终于灰心——有什么好说的?说了又有什么用?与其让人耻笑,何不潇洒离开?
南宫巧道:“这有什么好犹豫的?难道我配不上你,给你丢人了?难道我家不值得狄帮主劳动大驾?我—个女子,跟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你还要我怎样?”
她只是一味强逼,骆九风又羞又急,又愧又恼,终于厌烦起来,将牙一咬道:“是我的错。”他努力将哽住自己的那口气咽下,慢慢道,“我不可能让……狄天惊来提亲。我……我忍了他三年,我真的不能再欠他任何人情!”
南宫巧整个人都惊呆了,实在想不明白骆九风又在和自己的师父斗得什么气。骆九风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,忽觉一阵灰心。
“对不住了!”把话说绝,他转身就走。
南宫巧叫道:“骆九风,骆九风!”
骆九风完全不理,甩门而去,身后房门“咚”的一声大响,也不知是南宫巧扔了什么东西砸上来。
【血与明天】
“骆九风杀闫五处!”三丈长的白布,从苏州城中心的酣然阁酒楼三楼垂下,白布上七个淋漓飞扬的墨字,不屑轻蔑,远逼全城。
骆九风伏倒在白布后的窗栏边,蓬头污衣,长剑就放在桌上乱七八糟的酒壶菜肴中间。
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两天,最初只是想激出闫五,完成对唐璜的承诺,可反正也是等着,他便开始喝酒。两天之中,只要想到南宫巧和狄天惊,他都恨不得将自己醉死在酒壶里。
过去的很多事,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闪现。
狄天惊,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狄叔叔,一直倾心照顾他们母子,教他习文练武的大善人,也正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。
骆九风初得这个消息的时候,才只有十三岁,顿时暴跳如雷,想去找狄天惊拼命,却被母亲死拉活拉地拽住了。
原来父亲已留下遗书,说自己早有背叛狄家的私心,也早就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。
母亲与他哭诉一宿。父亲受狄家之恩,是早就把命卖给狄家的,所以这才在最后,选择以死激发狄天惊。对他来说,此乃求仁得仁;而他死后,狄天惊照顾他们孤儿寡母,尽心竭力,也确实说得过去。因此骆九风的母亲只希望自己的孩儿好好长大,为骆家延续香火,再能有点出息,那也就知足了。
而骆九风小小年纪,便被这其中的恩怨抉择彻底搞晕了。
骆小佛从小教他有恩必报,狄天惊则一直教他有仇必报,可是现在,一个人对他又有仇又有恩,却该怎么办呢?
这世上的事和人,为什么就不能是黑白分明、清清楚楚的呢?狄天惊是这样,唐璜也是这样,就连他和南宫巧的感情,也要牵连上世家的面子、帮派间的势力。丝丝连连、黏黏糊糊,难道这世间其实从来都不存在痛痛快快的恨和轰轰烈烈的爱吗?
骆九风喝了一杯又一杯。
这些年来,他一直在努力区分恩仇:对狄天惊,他的想法是,学艺到十八岁,本事大成之后,帮狄天惊于成一两件大事报恩之后,再与他决一死战;对唐璜,他的想法是,帮他杀了闫五,还了他的人情,再和他算总账;可是对南官巧、南官家,他却真的择不并、理不顺了。
即便他有绝顶的功夫,发自肺腑的真情,可是在狄天惊这个关节上卡死了,也就什么都做不了。
唐璜说什么努力就像蚂蚁,可是当连个方向都看不见的时候,想要努力又从何谈起?而他所说的奇迹,更是从来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。
——狄天惊,狄天惊!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好好地去爱呢!
骆九风抬起头来,醉眼乜斜。
那个闫五怎么还不来?自己当着苏州所有的人来羞辱他,他也不肯现身么?自己醉成这样,卖给他这么大的破绽,他也不心动?如果他足够厉害,是不是能在自己杀死他的时候,拼一个同归于尽?
——若是能得到这个结果,对自己来说,倒可算是一个最好的解脱。
骆九风站起身来。喝得过多,他不由想要方便。
酣然阁三楼之上零零落落地坐了七八个人。
昨天早上他初挂起那幅白布时,中午根本没人敢来这里吃饭。过了一天之后,终究还是口腹之欲战胜了对危险的畏惧……人便永远都是这么世俗、愚昧、得寸进尺……
骆九风在满桌的碗碟酒菜中抓了两把,才油乎乎地握住长剑。他踉踉跄跄地往楼梯处走,旁边的一桌上,却突然响起一声炸雷——
“……狄天惊死了!”
骆九风摇晃一下,稳住身形,茫然抬起头来,望着房顶椽檩,怀疑自己喝得神志不清了。
“狄天惊死了,那金龙帮不是完了?”
那边的话,却源源不绝地传来。
“狄天惊死了,李响真是个灾星。”
骆九风猛地回头,说话的正是坐在他左方一张桌上的两个人。
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,右手在桌沿上一拄,左手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一扳,喝道:“你说什么?”
那人疼得反手扣住骆九风的手腕,回过头来叫道:“狄天惊死了!被李响杀了!”
这不是幻觉!一瞬间,骆九风的脑袋里一片空白!
狄天惊死了?他怎么会死的?
突然,骆九风腹上剧痛。多年来苦练出的反应,令他的身体在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,便已经向后跃出!
——可是不行!他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,已经被人拉住了!
骆九风脚尖点地,化后纵之力为上跃之势。整个人以双腕为轴,刷地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子。“腾”的一声,他屈膝落在那两人吃饭的桌子上,双臂一振,便将二人甩出七八步开外。
他的腹上鲜血淋漓,方才两人各出一手,将他双手扣住之后,下边便是另一只手握着短剑刺来。骆九风虽然以空翻避开了破腹开膛之祸,但小腹却还是被划出两条深深的伤口。
“哗”的一声,整个三楼上所有的食客一起站起身来,寒光闪处,长剑出鞘,其中一人手指骆九风,喝道:“狄天惊就这么一个徒弟,大家赶紧杀了他!”
骆九风经过方才一惊,冷汗已湿透重衣,酒意稍消。
他环目四顾,眼前八个各持利刃的杀手,慢慢向自己包围而来。其中喊话的青年,高高瘦瘦,骆九风觉得似乎有点眼熟,却实在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。
骆九风的心里,忽然升起一线希望!
“你们要杀我?”他锵然拔剑,“原来你们是骗我的,只不过是想分我的神。”
那眼熟的青年一张白脸涨得通红,喝道:“狄天惊死于李响之手,这消息不日便会传遍江湖!骆九风,你死心吧!你的靠山塌了!”
——塌了?
骆九风瞪大眼睛,眼前寒光闪动。武当单剑、太湖重剑、衡山细剑、崆峒短剑各露峥嵘,向他咬来。可是他虽然看得清,心里却乱得定不下来,手脚也都沉得动不了。
“轰”的一声,骆九风胡乱挥剑,勉强格挡,受八人攻势一撞,整个人倒飞而起,扎手扎脚地摔出三丈开外,倒在一片倒桌翻凳之间。他的身体木然不知疼痛,又像轻得会随时飘走,脑袋里翻来覆去地便只有一句话:——狄天惊死了!
那个谈笑杀人、喜怒无常、武艺高绝、特立独行、智谋深沉、四绝技五神通一十三杀招、三万六千羽翼、一统北九省武林、刚杀了关魔儿、才祭起拆骨会、教了他好多年的狄天惊……死了?
那个总是挡在自己前面、总逼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、总被自己暗暗诅咒、总让自己私下不齿的狄天惊……死了?
甚至……甚至在自己杀他之前……他就死了……
骆九风在一大片碎裂的桌椅板凳中翻滚爬行,毫无章法的长剑挡开敌人四成的攻势,狼狈不堪的身法避开了敌人四成的攻势。剩下的两成,落在他的手脚上,一丝一丝的疼痛终于传到了他的心里。
——痛!
骆九风突然大叫一声,喝道:“我不相信!”
他猛地跳起来,剑光一现,“哧”的一声,已将一人刺倒在地。
“你们说谎!”骆九风斜举着他的剑,动作僵硬而执拗,全然没有了“九翼九风”的迅捷与潇洒,反倒是被巨大的悲伤牵绊,以至于沉滞呆板。就像鹤失其侣,燕丧其伴,他的人虽然还活着,但剑却已透出浓浓的死意。
他如此失魂落魄,竟然还能反击伤人,刺客不由都觉意外。其中为首之人大惊之下,接他两剑,已知不好,叫道:“稳住阵脚,他跑不了!”
“腾腾”连声,七个刺客一起跳开,围一个圈子,将骆九风与那受伤的刺客困住。
骆九风呼呼喘息,血、汗涂了满身。他根本不去管其他人,只是伸脚将那地上扑倒的刺客一挑。刺客翻身向上,露出脸来,正是骆九风看着面熟的青年。
“你……”骆九风咬牙道,“你骗我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
那青年面目抽搐地恨道:“你不记得我了?你不记得我了!半个月前,我还是金龙帮龙吼堂鲁皖交界的暗桩,你在我家吃着住着,拿着用着,可是你却根本不记得我!”
原来此人正是当日留宿过骆九风一晚的那对父子中的儿子。
骆九风瞪大眼睛,虽然努力想要看清这叛徒的尊容,但眼前景物竞似是活的一般,晃动不已,令他头晕目眩,只能问道:“为什么……”竟不敢问他“为什么要造谣狄天惊之死”,“为什么暗算我!”
那青年叫道:“我现在是铮剑盟的弟子,誓杀骆九风!”他一转头,厉声道,“敖旗主,快杀了他!”
那刺客之中,一个白面短须的中年人应声挥手道:“杀!”
七个刺客得以喘息,已各自收拾好败势,这时各自挥剑,彼此配合,剑阵的威力登时一涨。
骆九风单手握剑,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,双足柔软,似已陷入没顶的泥潭。只觉彻骨寒冷之中,一种沛然莫当的悲痛悔恨已自心底涌起。他环目四顾,冷笑道:“你们是用剑的?”
“叮!”的一声,刺客已挥剑杀来。
“你们是用剑的!”骆九风大叫道。九翼九风剑法如同黄河决口,“隼刺式”、“鹤抱式”、“蝠挂式”不绝使出。每一剑的招式都和以前一样,可是每一剑的意境却又与以前大不相同!
若说他以前的剑势是嗜血的雏鹰,那么现在,他的剑势就已经变成了独舞的老鹤。
——剑不再是鬼魅一般的快捷凌厉,转而变成的,却是远出刺客预料的笨拙悲怆。
那是骆九风从未达到过的境界:每一剑刺出,他都因巨大的不安和愤怒而忽略了剑本身的存在。他要尽快把这些人都打发掉,他必须彻查清楚狄天惊现在的凶吉。他不相信狄天惊会死,而如果他死了的话,自己又该怎么办?
他瞪视着每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,心乱如麻。以往练了十年,一招一式从无误差的剑招,因为心思的狂奔,而变得跳脱佚失。
可是他的剑却因此更加可怕了。没有起承转合的过度,只有一剑刺出的结果,招式的变化全然被省略掉,长剑的攻守,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他的视线落在哪里,剑尖就几乎同时刺到哪里。
他身上有累累重伤,可是于出剑竟全无窒碍,但见血光飞溅,惨叫声中六名刺客竟都抵挡不及,被他在一瞬间里,一一刺死。只剩那敖姓的首领,将手中的一柄丹锋剑拼命舞得泼水不透,堪堪挡住他三剑。 骆九风皱起眉来,对这人的厌恶又增了三分。长剑一递,“蝠挂式”羚羊挂角,一剑冲入对方剑网。
“叮叮”声响,两剑一瞬也不知交击了多少下,可是蝙蝠夜行一骆九风腕上感觉几近通灵,两剑绞缠之下,仍能借力化力,长剑在丹锋剑的纠缠中,几乎毫不停顿,仍是笔直前进—一
“噗”的一声,剑入敖方洋的咽喉一寸,一挑而出。敖方洋颈血如喷,拼命去捂,却终于还是倒地而死。
那叛变金龙帮的青年,已被完全吓呆了。
“你,”骆九风满身血污,回过头来,“现在告诉我,你在说谎!”
“少帮主饶命!”那青年终于被他的一个眼神吓破了胆,叫道,“狄帮主仙逝是真的!我和我爹亲眼看见的!”
原来当日骆九风离去不久,他们父子俩便发现为之所弃的土产和消息。父子二人报帮无门,灰心之余,终于决定冒险上义贞村觐见帮主,以图翻身。 ——不料就在他们的眼前,狄天惊被李响一指戳死。 这父子俩也算“宦海浮沉”多年,义气是有,但着实有限。一见狄天惊惨死,他们立时便推知金龙帮大势已去。两人的心思也算转得快的,居然连日离了义贞,往南方投奔铮剑盟去也,在面见萧冷剑之后,又卖出骆九风现身江南的消息。
狄天惊身死,骆九风便成金龙帮的继任之选。若能除之,则金龙帮必然四分五裂。萧冷剑封锁狄天惊死讯之余,派了所有认识骆九风的人分赴江南各地,准备一举阻杀他。
刚好这位儿子被分到苏皖的飞鹰旗旗下。飞鹰旗旗主敖方洋本来正为向南官家提亲一事准备,得知这消息,初时只打算派人出去找找,应付一下就算了。不料骆九风居然于此刻在苏州城内悍然挂旗挑衅,成了送上门来的猎物,更被他们先乱了心,后伤了体。
只是他们千算万算,却料不到骆九风的剑法竟已高明若此,更在听闻狄天惊的死讯后,悲痛不足,懊恨有余,终于改了以往顾忌重重的毛病,在“分心”之下,终于打出平生最为“专心”的一战,将九翼九风剑法发挥到了极致,一举令八名飞鹰旗好手七死一伤。
骆九风一阵恍惚。
突然间,无数个狄天惊涌入了他的头脑中:慈祥的、风趣的、睿智的、潇洒的、勇武的、和蔼的、喋喋不休的、沉默微笑的、像高山一样巍巍伫立的、像烈烈阳光热情洋溢的……
骆九风哀号一声,他惊恐地发现,“死亡”的事实,竟似是轻而易举的把他的记忆筛了一回。现在自己竟然再也想不出狄天惊的坏处了。狄天惊于他,忽然变回十三岁之前的形象:最可敬的老师,最可亲的父亲,最向往的偶像,和最信任的朋友。
——可是,他现在却清清楚楚地知道,这个人,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。
——他是自己无数次想要杀掉的人,可是真的失去了,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的重要。
恨在一瞬间灰飞烟灭,而爱却因死亡的拂拭而放射出刺眼得令人无地自容的光亮。
唐璜曾经说,活着什么都有可能,而死了,就只剩下后悔。
骆九风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。他大张开嘴巴,一声哽咽之后,滚烫的泪水滚滚而下。
——为什么,只有在失去之后,才能想起师父对自己的好呢?
——自己以前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的混蛋啊,把早已化解的仇恨牢牢记在心里,却对师父每天的关爱、栽培全然视而不见。他只想着顶撞,只想着算计,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快意恩仇;可是自始自终,他却都在夸大愁恚,贬低恩情。从今往后,再也没有人来管他、帮他、唠叨他了。
骆九风委顿在地。那金龙帮的叛徒大着胆子爬起身来,见骆九风恍惚,本待上前偷袭,可是稍一犹豫,却终究没这个勇气,悄悄从骆九风身边逃走。骆九风泪眼婆娑,根本不去搭理他。
他其实并不想杀人的,甚至连敖方洋这些人,也并不是非杀不可。
此刻在他的心中,不恨刺客,不恨叛徒,不恨铮剑盟,甚至不恨唐璜,不恨七杀,不恨李响。
他恨的,其实只有他自己而已。
一个一直辜负师父,误会师父,欺骗师父的小人。
一个自己永远都不能原谅的罪人。
骆九风牢牢地攥紧剑柄,陷入到对自己的深深厌恶之中。
突然间“咔”的一声,有人匆匆从酣然阁的窗子跳了进来,正是一身红衣的南官巧。
她看着满屋狼藉,失声叫道:“九风……”又哽咽一下,“我……我来晚了……”说完,一步步向他走来。
骆九风身子一震,低着头,把剑握得更紧。
——在铮剑盟的人来刺杀之前,他居然一直在恨师父。那恨意之强烈,已是几年来少见,而追究这恨的源头,就在于这个女人!
就听南宫巧道:“我……我听说了你师父的事……”
——为了这个女人,自己在心里骂了师父多少遍?是不是就是那些诅咒,改变了师父的命运呢?
南宫巧道:“你节哀吧,我想狄帮主……”
——就是这个女人,才让自己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事情!
忽然间电光一闪,骆九风起身l叶J剑。无比深刻的自责,令他这一剑全无留手!
刷的一声,长剑直直刺入南富巧的心窝,直至没柄。南宫巧挂在他的剑上,脸色惨白,双目瞪大,好像还没明白过来一切是怎么回事。她张了张嘴,想要说话,却已没了气息,身子软软委倒之下,带着骆九风的长剑,一起扑落在一片尘埃之中。
“我……”骆九风哽咽道,“我恨你!”
——可是他其实是爱着她的啊。
骆九风哈哈大笑,一种濒临崩溃的解脱感,让他整个人都疯了。在这个世界上,他最珍惜的两个人都死了,一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恨他,一个到死都不相信,自己会出手杀她。
——哈哈,这就是他了:一个最自私、最卑劣、最孬种、最虚伪,又最没用、最凶残的小人!
“骆九风!”忽然楼梯震动,一个人快步登上酣然阁的三层,看见满地尸体,先是吓了一跳,又再看到南宫巧的尸身,更惊得脸色大变,待到看清南宫巧尸体上骆九风的佩剑后,不由又气又急,张大了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
骆九风回头来看,却是唐璜。一身烧灼痕迹,眉鬓皆焦的唐璜。
“唐……璜!”
“你……”唐璜恨道,“你都做了些什么?”
“杀了我吧,”骆九风满面泪痕地大笑道,“我们约好了要决斗的,你就来杀我吧!”
“我……我来是跟你说,”唐璜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一个布袋子,往骆九风面前一扔,“我已经采到蚁灵芝了!”
骆九风一愣。
“我昨天在铁匠铺打了一副铁管高跷,一副铁管长钳。今天早上踩跷上了灵岩寺。高跷里一直烧着炭火,蚂蚁们爬不上来。到了塔前,我用也烧着炭火的长钳采下了灵芝。”唐璜黯然道,“我下山时,蚂蚁倾巢出动,一路追到了一箭河。河岸边方圆五里,我昨天都叫人在浮土下铺了炭屑。蚂蚁到来之后,四面用火一围,地下的炭屑引燃,已经把灵岩寺的蚁患平了。”
唐璜苦笑:“我知道你和南宫姑娘谈崩了。你和狄天惊有仇么,你觉得自己和南官姑娘不可能在一起了么!”他的眼眶蓦地一热,自己也落下泪来,“我用两天的时间拿下蚁灵芝,就是想要告诉你,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……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,你和南宫姑娘还有机会……可……可是……”
——可是现在南宫巧已经死了,除了绝望,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?
骆九风笑不出来了,只是跪在那里抽噎:“师……师父死了!”
“狄天惊?”唐璜一愣,“死了?”
“我没脸再活了!”骆九风伸手去拔南宫巧身上的剑,手一僵,却又慢慢缩回,“你行行好,杀了我。”
“……活下去啊。”
“杀呀!给我个痛快!杀呀!”骆九风声嘶力竭,颈中青筋暴起。
唐璜看着他,看着他,然后慢慢从背后解下一个大包袱,解开来,里边是那特制的铁钳铁跷。
他拿起铁钳,问道:“你真的想死?”
那铁钳钳长五尺,扁头圆身,上面黑焦焦的,也不知沾过几百几千只蚂蚁的焦尸。
骆九风吞了口唾沫:“给我解脱!”
“好!”唐璜大喝一声,一甩手,铁钳携风雷之势,猛向骆九风飞来。
骆九风把眼一闭,心中骤然一轻。
可是“锵”的一声,铁钳却偏过骆九风面门,狠狠扎入他耳侧木柱。
“你,”骆九风浑身发软,“你居然打偏了。”
“你真的要死吗?”唐璜站在楼梯口上问道,“你觉得,狄天惊看你早死,会欣慰吗?” ’
骆九风闭上眼睛,并不说话。
“金龙帮再怎样为害一方,狄天惊却把你教得重诺守信。那一夜你在我面前坐下等死,我突然就觉得,这样一个不耍赖、不推诿、视死如归的少年,其实是绝对可以成为一个英雄的!”
他看着骆九风:“狄天惊,是把你当成英雄来培养的。你这样死了,对得起他么?”
骆九风身子一震,泪水又模糊了眼睛。
——师父!师父!
“狄天惊有没有别的亲人,他死了,他们怎么办?狄天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遗愿,他死了,是不是都只能抱憾终生?你是狄天惊的弟子,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传人。他为你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,只是想让你在他死后,和他一起去死么?”
——师父,他说得对吗?
“我没有退路!”骆九风大叫道,“我杀了南宫姑娘!”
唐璜一字一顿道:“可是我不杀你!”
“啊——”骆九风气得大叫一声,重重跪在南宫巧的身旁。他一手拄地,一手握住南宫巧心窝上的剑柄——只要把剑拔出来,他就可以自我了断,可是他还怎么忍心,再碰一下她的身体?
“我要看着你活着后悔。”唐璜道,“我告诉过你的,杀人可以,但是千万别后悔。”
骆九风打个冷战。是的,不能后悔,因为人已经死了。不管他以前多喜欢,现在又多想挽回,南宫巧都不可能再复活了。
一波又一波的痛苦,冲击着骆九风的心房。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绝望过,因为他真的想要活下去啊。
“你后悔了么?”唐璜冷冰冰的声音道,“后悔杀死南宫姑娘,后悔放弃与她的感情,后悔这满手的杀孽了吗?”
——如果一切可以重来,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,只要自己没有刺出那一剑。任何代价!
“傻子!”忽然,有一只手抚上骆九风的头顶,温柔、温暖。
一个声音道:“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?”
那声音如此熟悉,骆九风吓得一下子抬起头来。
在他面前,南宫巧桃花般的脸亦悲亦喜地对着他。
骆九风又低回头,地上南宫巧的尸体还插着他的剑。
“你杀的,”南宫巧哽咽一下,伸手到那尸体的耳后一撕,“嚓”的一声,扯下一张人皮面具,“是闫五。”
面具下的脸原来是一个清秀得略带奸邪的男子。原来这采花贼终于是来应骆九凤的挑战了。
骆九风瞪大眼,南宫巧近在咫尺的秀丽容颜,竞在他的眼里变得不真实起来。
他坐倒在地,心脏“扑通扑通”地跳动,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。
他看了一回南宫巧,又看了一回唐璜,笑了笑,突然心里一松,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。
“九风!”
骆九风扬起一只手,止住了要来扶他的两个人。他的手抓向虚空,在手臂的极尽处,狠狠握成拳头。
他简直不敢相信,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幸运!
——是老天爷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么?
——还是师父用自己命,为自己换来一次重生?
【尾声】
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,久未通风蕴积的霉气扑面而来。
南宫思对骆九风一行道:“你们在这里等着。”
他皱着眉,快步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。
骆九风将脊背挺直。酣然阁之战,已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了。现在他沐浴更衣,是来向南官家提亲的。
他的手背微有触感,反手一握,便将南宫巧伸来的素手握住。
唐璜朝他无声地做出嘴型:“镇定。”
——他很镇定,他完全知道自己这一趟要来干些什么,这一次,他一定会带南宫巧走。
大约过了半炷香工夫,黑暗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。后面的是南官思,前面的老者穿一件又肥又大的灰布长衫,蓬头垢面,神情恍惚,来到外边,被黄昏的阳光一照,仿佛有点撑不住似的,摇摇欲坠。
南宫巧偷偷挣开骆九风的手,叫道:“爹。”那正是南宫世家真正的家长南宫瑾。南宫瑾皱眉道:“我正闭关到紧要关头,你这丫头偏要给我捣乱。”他又望向骆九风,“就是你杀了闫五和敖方洋?”骆九风脖子发硬:“是。”
南宫瑾只手扶额,捏了捏两边的太阳穴,叹息一声抬头道:“铮剑盟要拉南宫世家入伙,图谋已久。这回趁着我闭关,明里向巧儿提亲,暗里买通闫五坏我名声,恩威并施,就是要让我出关之后,没有退路。呵,你倒好,把这恩威全给我一剑削平了。”原来闫五之事还有这样的内情。骆九风出乎意料之外,一时之间,竞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“我听说狄天惊也死了?”南宫瑾叹道,“可惜,也算是一代枭雄。可是这么一来,铮剑盟一定会杀你,你想怎么办?”“我要娶南官巧!”
南官思气得“哼”了一声。
南官瑾皱眉道:“你的意思,是要让南宫世家和铮剑盟对着干了?”
“我带南宫巧走。”骆九风补充道,“马上就走!”
“那你是要让我的女儿和你一起遭受追杀了?”骆九风感到一阵羞愧,他回头看了南宫巧一眼,南官巧的眼睛里满是温暖和鼓励。
——只要坚持,一定会有结果!
“我会保护她!”
“你会继承金龙帮吗?”
“不。”
“那么大的帮会都不要了。巧儿,”南宫瑾道,“你选的这人,除了招人恨之外,可以说一无所有。”
“可是,”南宫巧争辩道,“他是真的喜欢我。”
“喜欢?”南宫瑾颇为不悦,“喜欢又不能当饭吃。”
“我不会让她饿着,”骆九风道,“我会努力!”
“听说你剑法不错,能干什么,做个杀手?”
“其实江湖上赚钱的法子可多了,”唐璜突然在一旁插嘴,“除了卖艺杀人之外,我的朋友中有人靠在茶馆里说江湖见闻,一个时辰能赚二三两银子;也有人专编菜谱,把山西的卖给河南,把陕西的卖给山东,一路也能赚上小二百两。有人专教临时徒弟,十几个孩子一起交,每招五十个钱,收成好的话,往往半天就有七八两银子……”
听唐璜说得好没出息,南宫瑾大大瞪他一眼,对骆九风道:“你不会去干这些事吧?”
骆九风口干舌燥,浑身是汗,回答南官瑾的问话,竟比动手过招,更累人。
——可是积少成多,聚沙成塔,努力到一定的程度,才会有奇迹!
“除了唐璜说的那些,我猜驱蚊驱蚁的活儿,我也能做。”
“扑哧”一声,南宫巧笑了出来;“噗”一声,是南宫思笑了半声,强行忍住了。
南宫瑾瞪他二弟一眼。
骆九风心中忽觉轻松:“我不爱杀人,以后决不做杀手;我也不爱权术,因此不会继承金龙帮。但是我的本事还在,力气还在,养活妻儿,总会有办法。”他开始微笑,“我打算今天就带南宫巧走,连夜往北方赶,先甩开铮剑盟的追兵。金龙帮现下必然大乱,但乱中取静,我们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,到关外去。”
“然后你就带着我的女儿终老边陲?”
“巧儿是水乡长大的,一直在关外,我怕她受不了。过一两年,待江湖局势稳了,或者我想明白自己更该干什么……我会带她回来。”
南宫瑾听他说话,面无表情,转而去问南宫巧:“他这么安排,你满意么?”
南宫巧振奋道:“我想去看看大漠、羊群!”
南宫瑾皱起眉来,问南官思:“老二,你怎么看?”
南宫思面无表情道:“你的女儿,你说了算。”
南宫瑾气得直摇头,喃喃骂道:“好端端的闭关,却从天上掉下个女婿。”
骆九风一愣,南宫巧则羞得满脸通红。
唐璜笑道:“恭喜南官庄主。”
骆九风这才明白过来。
南宫瑾骂道:“你的反应这样慢,将来要是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,就赶紧回来。南官世家保护个晚辈,还是不在话下的。”
骆九风又喜又窘。南官巧撒娇道:“爹!”
“女大不中留。”南官瑾挥手道,“既是你自己选的,就自己去验证眼光。”
一对有情人,就此携手离去。外面是风是雨,是良辰美景还是是荆棘密布,便只有他二人自己面对了。
唐璜笑道:“南官庄主开明。”
南宫瑾叹道: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我不信骆九风,我信我女儿的眼光。”他回头看一眼唐璜道,“据说你是他俩的媒人?”
唐璜失笑道:“我算吗?”
“唐门。唐璜。”南宫瑾道,“你是来求医的?”
“是。”唐璜微笑道,“二先生给我开出三个条件,托九风的福我已完成两个。”
南官瑾挥了挥手:“老二,给他治了吧。”南官思道:“好。”
唐璜喜出望外:“多谢,多谢!”
夕阳微风,南官瑾站在石阶上,奋力伸了个懒腰,回头叫道:“老胡,老胡!反正也破关了,出来透口气吧!”
“咚咚”声响,一个拄拐的大头老者慢慢地走出门来道:“小心三个多月工夫,全都白费了。到时候,你可不好交代。”
“不是已经琢磨得差不多了么?”南宫瑾笑道,“来.我给你介绍,这位唐璜唐大侠,乃是蜀中唐门数得着的高手,你的针法,其实颇可和他切磋一下。”又对唐璜道,“这老头你应该也听说过,黄山芙蓉谷,鲁华佗胡瓢就是了。”
唐璜看着这老者,笑容在他的脸上慢慢绽开:“知道。我当然知道。”
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奇迹。而我们所要做的,只是努力让它来得更快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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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虎壹侠谈
三十岁渐渐逼近,惆怅哀怨。回顾过去九年的武侠创作,写了一个《拔刀铮铮悦耳鸣》的帖子,在侠客社区反骨版连载。
在准备回包头过年之前,被老婆拉着逛了一个礼拜的商场,买年货、买衣服,成功地染上逛街瘾,以及胡乱混搭的恶趣味,到最后居然把老婆给耗败了……
看戏,孟京辉的《堂吉诃德》、赖声川的《宝岛一村》,在剧场里哭得稀里哗啦的。也在抽空复习漫画《20世纪少年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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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骨仔在傲月寒不断地敲打下,到了《驯悍记》,已经是第七集了,很热闹,很和谐。
以前的武侠作家往往是以“启蒙”为已任的,就算是金庸,透过他的侠客们,也是满脑袋的精英想法,可是现在这种想法,对新成长起来的孩子一代来讲,好像已经有了一些麻烦。这时,“到孩子们中间去”,也许成了最靠谱的道路。
《驯悍记》就是这样的例子吗?李亮隐身在“唐妈”中,对他的学生,那个叫骆九风的小子,教他怎么做人,怎么谈恋爱。在故事的前半部分,我还有点为李亮担心,掉进一个枯燥说教的故事里,读到后面,渐渐释然。精妙的故事和出人意表的喜感,特别是三项任务出乎意料地完成和“捕蚁”、“杀人”等等表现出来的想象力,这里面,有一些非常奇妙的变化,我觉得,正是武侠小说对时下读者心理需求的微妙回应。
面对新的读者,可能的革新,就是武功、江湖、侠客……这些基本元素的改变,而不是去写校园里面的侠客梦之类,反骨仔系列这样去看,已经走在很前面了。
到了《驯悍记》,李亮真正注意到讲故事,注意到“视觉”,注意到细节,注意到气氛,注意到小说。想起来,反骨仔们其实是有妖气的,反骨,难道是正气与妖气混合起来的一种东西?反骨就是有正气,有执著,然后有戾气,超爱现?
在我看来,就这一点《驯悍记》要好过《天惊记》,也许是妖气更足一些吧,那个铁甲人,还有结尾里面的那些个变化……一本正经的娱乐,多有意思啊。
总之,我觉得反骨仔的变化就是,它变得流畅起来了,欢快起来了,视觉系妖气起来了,所以,以后可能还会更加好看一些。这一切,大概都是因为李亮的心态变了,把故事讲圆,把人物刨清晰,已经超越表达泄愤、指桑骂槐,成为他的第一需求。 看来,千古文人侠客梦总算要改成都市少年侠客梦了,这其实是让武侠永不老去,像月寒姑娘的青春那样永远持久,像李亮兄弟的身材那样永远强壮……